「‘世事皆有變,萬物永不滅。’」他咕噥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說這句話是個精妙的概括。」她探過身,捧住他的臉。她的雙眸溫柔而清澈,她的聲音充滿隨時準備獻出的慰藉。「告訴我吧,納什。也許我無力幫你,但我可以傾听。」
「沒什麼可說的。」
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她眼里閃了一下。納什認出那是一種感情的傷痛,不由在心里詛咒自己。「這麼說,你的床歡迎我,可你的心不歡迎。」
「胡說,這兩件事互不相干。」他不願意別人逼他、催他、或誘使他,展示他不願向外人展示的那半個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從他臉上落了下來。有一會兒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幫他,想施展一個能使他平靜下來的簡單的魔法。但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真實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變他的情感,只會對兩人都造成傷害。「那麼,好吧。我去把那些萬壽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來。沒有指責,沒有激烈的言辭。納什覺得,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願意摩根娜這樣。她剛邁開一步,納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臉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麼也沒給他。
「麗安是我的母親。」
第十章
他的母親。
使摩根娜掩飾住自己的震驚的,是納什眼里極度的痛苦。她想起他對麗安講話時,聲音有多冷漠,臉色有多難看。可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母親啊。
什麼事情才能使一個人對賦予自己生命的女人如此憎惡和怨恨?
可那個人偏偏是納什。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觀察納什時,想起了她自己對家庭根深蒂固的忠誠。
她明白了。是痛苦。在他的聲音里,在他的臉上,有著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當時。以及現在。她看得真真切切,因為傲慢、自信和從容的表象已從他的臉上一一剝去。她的心為他而痛,但她知道這不能減輕他的痛苦。她遺憾自己沒有安娜斯塔西亞的天賦,不能分擔他的痛苦。
不過她還是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重新坐下。是的,她不擅長感情移入,但她能給他支持,給他愛。
「告訴我吧。」
從哪兒開始?納什心想。他始終無法對自己解釋的事,怎麼向她解釋?
他低頭看了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看她有力的手指怎樣和自己的纏在一起。她在給他支持和理解,在他沒想到自己會需要的時候。
他一直不願啟齒。拒絕他人分擔的情感,終于噴涌而出。
「我想你需要了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他在搜尋一個禮貌的說法,「一只筆直朝前飛的箭。而且她期望每個人都在那條狹窄的航線上飛行。假如要我為她挑選一個形容詞的話,那就是偏狹。她在麗安十歲左右時就守了寡。那家保險公司是我外祖父開的,所以在他身後外祖母日子過得很寬裕。但她喜歡攢錢。她屬于空有錢財卻不享受人生的那種人。」
他看著掠過水面的海鷗,陷入了沉默。他的手在摩根娜的手中不安地動著,摩根挪一語不發地等待。
「總之,這听起來也許讓人難過。孤身撫養兩個女兒的寡婦。直到你明白她這人喜歡獨斷專行。身為科特蘭寡婦,卻誰的話都用不著听,只听自己的。我只能猜想,她對自己的女兒相當粗暴。聖潔和,像兩把夾帶雷電的利劍,高高地擎在她們頭上。可這對麗安來說不太管用。十七歲上她就懷了孕,而且不知道做父親的可能是誰。」
他說這話時聲音里有一絲鄙視,但摩根娜沒有漏掉。「你為這件事而怪她嗎?」
「為這件事?」納什幽暗的眼楮看了看她。「不。不是因為這件事。那老太太一定是讓麗安過了差不多九個月的地獄時光。這事就看你听誰說了。麗安是個可憐的孤獨的女孩,為了一個小小的過失受到無情的懲罰。或者,我的外祖母輕信了罪惡深重的女兒,成了一個長期受難的聖女。我的觀點是,我家有兩個自私的女人,她們除了自己,誰都不關心。」
「她才十七歲,納什。」摩根娜平靜地說。
憤怒在他臉上刻出了堅硬的線條。「難道這就可以為她開月兌嗎?她只有十七歲,所以就可以跟那麼多男人亂來,連誰讓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她只有十七歲,所以就可以在生下我兩天後便遠走高飛,把我甩給那個滿腔怨恨的老太太,沒留一個字,沒打一個電話,甚至想都沒想過,一去就是二十六年。」
他聲音中冰冷的感情擠壓著她的心。她想讓他靠近些,抱著他,直到最痛苦的時刻過去。可是當她伸出胳臂時,他卻猛地一閃,站了起來。
「我需要走走。」
她迅速做出了決定。她可以讓他一個人慢慢擺月兌痛苦,也可以和他一起分擔。納什還未走出三步,她已來到他的身旁,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我很難過,納什。」
他粗暴地搖了搖頭。空氣像春天一樣甜美,可吞進嘴里卻苦得像膽汁。「對不起。我沒有理由把痛苦傳染給你。」
她模了模他的臉頰。「我受得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忍受。他以前從未談過這件事,對任何人都未談起過。現在,開口講這種事,在他口中留下了苦澀的味道,他擔心永遠抹不去的苦澀的味道。他又慢慢地吸了一口氣,重新開始講述。
「我和外祖母一起生活,直到五歲。那時我姨媽凱格琳已經結婚,丈夫在部隊,是個職業軍人。接下去的幾年里,我跟他們四處漂泊,從一個基地到另一個基地。姨夫是個倔 的家伙。他能容忍我,只是因為當他喝醉酒,威脅要把我趕走時,凱洛琳會又哭又鬧,不依不饒。」
摩根娜能非常清晰地想象所有這一切。小男孩無助地夾在大人中間,人人可以擺布,卻又不屬于任何人。「這讓你討厭。」
「是的。我想這正中要害。我不知道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討厭。回過頭看,我現在明白了,凱洛琳和麗安一樣喜怒無常,只是方式不同。她一會兒對你百依百順,一會兒又把你拋到腦後。起初她運氣不好,沒能懷孕。後來,我八九歲時,她發現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于是我又被打發回外祖母家。凱格琳不再需要替補了。」
一個無辜無助的孩子,在根本沒有愛心的人們中間被踢來踢去。這情景使摩根娜的眼里布滿了憤怒的淚水。
「你知道嗎,她從不把我當人看。我是一個錯誤。這才是最糟糕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在她看來,問題的要害在于,我的每一次呼吸和每一次心跳之所以成為可能,不過是因為某個粗心的反叛的女孩兒犯了一個錯誤。」
「不,」摩根娜驚駭地說,「她錯了。」
「也許是吧。可是,這種事情你是擺月兌不掉的。神父的罪過呵,的邪惡呵,我都听膩了。我生性懶惰,不好管教,心地邪惡——這是她喜歡使用的字眼。」他鐵青著臉,勉強對摩根娜笑了笑。「不過,想想我是怎麼被懷上的,她自然不會把我往好里想。」
「她是個可怕的女人,」摩根娜咬著嘴唇說,「她不配撫養你。」
「嗯,她會同意你的後半句話。她想讓我明白,是她喂飽我的肚子,給我棲身的地方,我該感激不盡才是。可是我並不領情,而且經常離家出走。十二歲時,我被納入社會體制之中。寄養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