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我……我剛才是想進屋里去,找點冰鎮飲料。」
他幾乎跑著進了屋。摩根娜愣愣地看著他。
懦夫。廢物。白痴。去廚房的路上,他不停地責罵自己。他倒滿一杯水,一飲而盡。也許是太陽曬的。缺乏睡眠。過于強烈。
他慢慢地把杯子放到一旁。什麼都不是。這是愛。
走近點兒,女士們。先生們。走近點兒,看一個普通男人被一位淑女的愛嚇得變成一攤爛泥。
他在洗臉池前彎下腰,往臉上潑水。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必須設法應付。就他視力所及,眼前無處可逃。他是一個成年人,納什提醒自己。因此,他要干成年人的事,面對它。
也許應該告訴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
摩根娜,我簡直為你瘋狂。
他大口吐著氣,又往臉上潑水。太軟弱。太矛盾。
摩根娜,我已經認識到,我對你的感覺不只是被吸引。甚至不只是喜愛。
這回他又噓了一口氣。廢話太多。太愚蠢。
摩根娜,我愛你。
簡單。中肯。不過,怪嚇人的。
他的專長是嚇唬別人,他提醒自己。他有能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他挺直肩膀,打起精神,朝廚房外走去。
牆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跳了一下,險些掉了腳上的鞋。
「放松點,伙計。」他嘟嚷了一聲。
「納什?」摩根娜站在廚房門口,眼里充滿好奇和關心。「你沒事吧?」
「我?啊,呃,我很好。」緊張的手在頭發上抓了一把。「你怎麼樣?」
「我很好。」她說得很慢。「你要接電話嗎?」
「電話?」盡避心亂如麻,他還是向電話那兒瞟了一眼。「當然。」
「那好。你接電話,我拿冷飲。」她向冰箱走去時,仍然皺著眉看著納什。
納什抓起話筒,這才發現手掌是濕漉漉的。他勉強笑了一下,空著的一只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
「喂。」本來就不自然的笑容立即消失殆盡。摩根娜不由一驚,一手握著飲料瓶,一手搭在冰箱門上,愣在了那里。
她從沒見過納什這個樣子。冷漠。眼里陰雨密布。天鵝絨上結了冰。即使他向身後的櫃子靠去時,全身上下也是繃得緊緊的。
摩根娜覺得順著脊梁打了一個寒戰。她以前就知道這個男人可能是危險的,而她此刻盯著的這個男人已經撕掉了所有的風度和溫和的幽默。正像納什根據自己的想象力可能創造出來的人物一樣,這個男人能做出突然的殘酷的暴力行為。
電話那頭的人不管是誰,都應感謝自己和納什之間的距離。
「麗安。」他說那個名字時的語氣是呆板的、冷漠的。在他耳邊扯著嗓門喋喋不休的那個聲音恨得他直咬牙根兒。往日的回憶,舊時的創傷,一起浮上心頭。他讓她嘮叨了一會兒,直到確信自己已經恢復了控制。「別兜圈子了,麗安。要多少?」
他听著電話那頭的哄騙、哀怨和指責。他的責任,對方提醒他。他的義務。他的家庭。
「不,我管不著。你把自己和另一個失敗者拴在一起,不是我的錯。」在毫無幽默的微笑中,他撇了一下嘴唇。「對,不錯。運氣不好。要多少?」他重復了一遍,听到對方要求的數目,眉梢動都沒動。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樣子,拉開一個抽屜,在里面翻找,直到發現一小片廢紙和一根舊鉛筆頭。「往哪兒寄?」他劃拉了兩筆。「嗯,記住了。明天。」他把紙片扔到桌子上。「我說了我會的,說了沒有?快掛了吧。我還有事呢。當然。放心吧。」
他掛上話筒,開始了一連串的咒罵。然後他的眼楮盯住了摩根娜。他忘了摩根娜在他家里。她開口說話時,他搖了搖頭。
「我要出去走走。」他突兀地說,接著便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摩根娜小心翼翼地把仍握在手里的瓶子放在台子上。她意識到,無論來電話的是什麼人,都不僅僅是激怒了他。她在納什的眼楮里看到的不只是憤怒。她還看到了痛苦。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
由于這個緣故,她打消了起初產生的出去追他的念頭。她要給他幾分鐘時間,讓他一個人呆一會兒。
他邁著大步,匆匆向外走去。他走過了草坪。僅僅一小時前,他曾愉快地在那里剪草。他沒有留意,擺月兌了野草羈絆的花兒現在已經向著太陽昂起了頭。他機械地向庭院邊緣起伏不平的岩石走去。他的家園和海灣就以這些岩石為分界線。
這是他被吸引到這個地方的另一個原因。狂野與靜謐的結合。
這里適合他,他想,一邊把手深深地插進褲袋。表面上,他是一個平和的隨遇而安的人。這些品質通常十分明顯。但是,他的內心常常——太經常了——涌動著魯莽。
現在,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朝遠處的海水望去。他要看海鷗,看波浪,看船只。而且他要等待,直到那種平和的心境重新回到身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來。感謝上帝,這是他的全部想法。感謝上帝,他沒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摩根娜。僅僅是因為一個來自過去的電話。那個電話提醒他,他的生活中沒有愛的位置。
他認識到,他本來也許會告訴她的。他本來會在一時沖動之下告訴摩根娜,說他愛她。也許——很可能——他已經開始制定計劃了。
接下去他就會把事情搞糟。肯定會搞糟的。破壞關系是他的天性。
他攥緊雙手,然後又松開,掙扎著站起了身。麗安,一想到她,納什短促地苦澀地大笑了一聲。他會把錢寄給她,她則從他的生活中淡出。又一次淡出。直到錢被花光。
然後這個模式會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他的整個後半生。
「這兒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後靜靜地說。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搖了搖頭。納什覺得他本來就期待著她會跟來。而且他覺得摩根娜會期待著某種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的創造力到底有多豐富。是不是應該對摩根娜說,麗安是個舊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有趣的故事,說一個黑社會首領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為二人曾經有過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戀情?這故事還說得過去。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對她說麗安是個貧困的寡婦——他最好的朋友的遺孀——不時地跟他討點兒錢花?
哼,還可以跟她說電話是什麼人為警察基金會打來的。怎麼說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澀的事實。
她挨著他在岩石上坐下時,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沒提任何要求。沒說一句話。只是和他一樣,看著前面的海灣。等待著。聞著夜的氣息。煙霧和玫瑰的氣息。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沖動,只想轉過身,把頭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著她,只想被她抱,直到這種使他無所適從的憤怒徹底消失。
而他知道,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圓滑,摩根娜除了事實以外什麼都不會相信。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說,似乎在她的觀察和他的反應之間並沒有長時間的沉寂。「在洛杉礬,從我的公寓里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沒意識到那是一種禁錮,直至搬到這里。」
「每個人都會不時地覺得自己在遭受禁錮,不論他住什麼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這種感覺時,就去愛爾蘭。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散步。這樣做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以前在那里走過,和以後會來的人。這時我就會想,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無論多壞,無論多好,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到達另一個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