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時候把你的朋友趕跑?」藺嬋娟蹙起眉心,這人根本在無理取鬧。
「明月樓當天。」他比她還委屈。「你可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那一場賭約。為了實踐當時的賭約,我已經戒掉上妓院的習慣,現在只好到這里來。」
所以他牙會死皮賴臉一定要跟她做朋友,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你大可以再回明月樓廝混,我並沒有要求你一定要照著賭約走。」她當時只想盡快月兌身,才跟他玩投壺游戲,沒有意思要和他打賭。
「我知道。」他的嘴巴咧得更大。「我知道你並不希望我履行我們之問的賭約,可我卻不能不遵行。」
「為什麼?」怪人。
「因為我言出必行,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定照做。這是我僅有的優點,你不能抹煞它。」仲裕之表面吊兒郎當,可眼神十分認真,看得出他真的有這方面的優點,只是她敬謝不敏。
「隨你。」她掉過頭去繼續做她的事。「你想自討沒趣,我也沒辦法,你請自便。」
藺嬋娟壓根兒不打算理他,反正只要不同他說話。他自己會走。因此她連趕都懶,專心做自己的事。
她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可惜仲裕之這個人沒那麼好打發,總能想到留下來的辦法。
「我在想,既然咱們已經打算當朋友了,不如敞開心胸,好好說一番體己話,你認為呢?」仲裕之對著她的柔背說話,大有越挫越勇之勢。
藺嬋娟不答話,只是忙著數冥紙,逼得仲裕之只好自言自語。
「好吧,我知道你害羞,就讓我先開口吧!」他將雙手枕在腦後,模樣相當輕松愜意。
沒反應,就當做是默許好了,仲裕之調侃自己。
「該從哪兒先說起呢……就從我不幸的童年好了。」他山不轉路轉的改采同情策略,以求她改變心意。
藺嬋娟的手果然停頓了一下,讓他覺得前途有望,于是緊接著說。
「眾所皆知,我是衰鬼、掃把星。誰要不幸被我掃到,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害怕自己活不到下一個年頭。」他命中帶煞,是公開的秘密。早在他誕生之初,就有人為他批過命,說他必定克死父母。非但如此,連他周遭的親戚也免不了遭殃,嚇得大伙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最後仍舊躲不過死神的召喚。
「更妙的是,我只要每死一個親戚,就多了一些資產,嚇得我那些親戚們只要一听見我的名字,就大念阿彌陀佛,期望自己能借著佛祖的保佑逃過一劫,你說妙不妙?」
是很妙。
藺嬋娟不自覺地在心里回應他的問話,同時覺得他的親戚很可憐。就她記憶所及,他上半年已經死了兩個親戚,再加上最近經手的三樁喪事,合起來總共五件,而今年還沒過完呢!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湊成七件,破了上一年的六件紀錄。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楮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借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松,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孩,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著,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里吵著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里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于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復復,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于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欲。」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欲之。打從她生眼楮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孩,是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著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