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天子朱雀帝癖好美色,果然名不虛傳。
他刻意在官府林立的城北一帶走動,雖然礙于身份低微,無法自由進出有甲七護衛的六部府廳所在的皇城。
但此刻,他站在皇城正南的丹鳳門外,以石履霜這名字起誓,總有一天,他要進得這門,當一個人上之人,官拜一品。
「唉,又一個來探路的。」左側不遠處一個男性嗓音道。
「說不定是來觀光的呢。」同樣是左側走來,另一個語帶戲譫的女聲說道。
石履霜轉過頭去,只瞧見兩名身著公服的小吏。從衣著顏色是青底白緣來看,應是春官府的小吏。
也是。此刻他所站立之處,正是明年二月初春時,要貼上新科進士榜的榜牆。
這白牆立在皇城南門左側,每隔三年都會被人踹倒一次。原因無它,只因落榜者眾,眾人落第後心情憤慨,紛紛踹牆泄恨,也是人之常情。
兩名府吏,一男一女,拎著補牆的工具前來,見石履霜站在牆邊,並不驅趕他,只是相繼蹲下,對著這榜牆研究起來。
石履霜覺得好奇,就在一旁看著。
那年輕女官員察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好了,動手吧。」
那年輕男官員點頭答應了聲,果然拿出兩把抹刀,並將其中一把交給他的同僚;然後,兩人便開始將和好的石泥漿抹在牆面上。
兩人顯然對手上工具不拿手,沒半晌,便滿頭大汗。
男官員開始抱怨︰「這種事怎麼不叫冬官府的人來做?」冬官府掌工部,做起版築必然比他們得心應手。
女官員喃喃低語︰「若早知道上頭某人心肝顏色異于常人,當初抵死不入春官。」還以為才待選不到一年就被選中入府是一件好事呢,結果……
男官員見石履霜還沒離開,便告訴他︰「唉,這位兄台,往後你若考上了,可記得別入春官府哪。」
女官員趕緊阻止︰「喂,華殉,你別那麼好心,萬一禮部卿是個大變態的事被新人知道了,沒人敢進春官府來,屆時我倆要怎麼升遷?」
一個官府里總得有人墊底,倘若沒有新人補進來,舊人怎麼升得上去,又或者有機會轉職到其它地方呢?
「是是是,這我倒沒想到。」剛剛只是想說同是男性,好心提醒一下人家。可若因此而害了自己,那就得不償失了。谷華殉趕緊亡羊補牢道︰「呃,這位兄台,我剛剛講的事,你可別告訴別人,自己明白就好了,知道嗎?」
雖說只救了一個人,但也算是救人,希望上天念在他有好生之德,讓他早日月兌離春官苦海吧。
石履霜听得津津有味,便點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告訴別人……春官府的禮部卿……」
(「是個大變態。」)三人一致消音,會意就好。
「不過呢,」石履霜笑了笑,告訴兩位春官府的府士︰「其實在外頭人人已是這樣傳的,這應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有關過禮部卿如何刁難考生的事,他也不是不曾耳聞過。就是稍早在旅棧時,程子鴻也才說過類似的話。
「是麼?」女官員一怔,片刻後反應過來,驚呼︰「原來如此!莫怪、莫怪這兩年都沒有人想進春官府……」
累得他倆明明就是九品府士,卻被當成匠人使喚,今日甚至還被派來修牆。她丟下被牆的抹刀,恨得牙癢癢說︰「可惡!到底是誰把禮部卿是個黑心太變態的事情說出去的?」
這下子,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入地獄,竟然還出不了地獄!家里人還以為她官途順利,都不知道她身陷火水之中啊……
此言一出,原本行經附近的路人紛份朝榜牆這兒投來異樣眼色。
「驚蟄,你別那麼大聲。」否則原本不知道的人,現在也會知道了。
比華殉趕緊拉著同僚的衣袖,提醒再提醒。
如今他倆坐在同一艘危船上,是該同舟共濟的。
兩人蹲在牆邊,忍氣半晌,才又重新拾起抹刀,以最快的速度將該修補的地方補好。事已至此,抱怨也無法改變現狀,還是先做好眼前能做的事吧。
第1章(2)
約莫半個時辰後,榜牆修補得差不多了。
冉驚蟄看著那面牆半晌,便出腳踢去,還讓華殉也踢了一踢。
比華殉踢完牆,發現石履霜還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來試試。」
踢一踢,看看穩當不穩當。修補的成效,得預估這牆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齊腳踢過,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辭︰「不了,這面牆我是不會踢的。」
「哦?」冉驚蟄瞪著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現在不踢,以後若沒機會,會遺憾喔。」看他衣著樸素,應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無機會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卻只是微微揚眉。「狀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腳去踢榜牆。」
「哦。」冉驚蟄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說︰「也好。我可能得留一個踢牆人次下來。我家小雪今年或許有機會來踢這面牆。」
比華殉笑道︰「應該不用吧,令妹就算沒考上,也不會做出踢牆這種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種會將自己的挫折遷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會,但我會。」冉驚蟄說。「我家世代入朝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曉得往後還有沒有機會。」
太學里競爭激烈,小雪勉強走在合格邊緣,若非剛好今年帝京戶口增加,才多出一個配給的員額來給她,否則怕也是沒辦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從地方鄉試逐層考起,以各州舉子身份赴試,那更是不可能。換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時機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听見這名字了。石履霜憶起半個月前通天樓垮未垮時,自斜樓下信步走來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許這是個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廣大,也許走在街上隨便一喚,就有千百個小雪會回過頭。
不知自己為何會記住這個有些俗氣、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兩名春官府士點點頭後,不置一語便離開了。
沒特別攀談,因他想,明年此時,他應也是天官府中待選的官員之一了。
逢迎奉承這種事若非必要,他是不會做的。
天色尚早,雖是秋意濃,但他是京外人,沒見過如此繁華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個國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氣象如何。
皇朝建國不過百余年,距離前朝未遠,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養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漸趨安定,也逐漸習慣了女子可以為男子之事的觀念,接受了女子入朝為官的想法。
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開始出現的呢?
皇朝這塊土地上,在過去也曾有過其它王朝,但歷來的朝代皆不曾實行過這種均權的制度。要說是蠻夷習俗麼,以當今四方夷來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這種作風又與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說相當特殊,他仔細考究過的。史書有載,起初皇朝百姓出于對開國皇後的崇敬,遵從了開國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時對皇天後土、四方眾民所發布的大誥,這才讓皇朝從此走向男與女平等,開啟了這國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當今執掌東宮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長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葉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邊緣染上霜意的楸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