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弟說笑了,我才疏學淺,哪里切磋得過諸位才學過人的皇弟呢。」一身月色袍二皇子掩袖笑道︰
「皇兄才是愛說笑,誰不知父皇與皇後娘娘欽點了黃翰林的公子入東宮做皇兄的侍讀。這八個月來,不見娘娘對新侍讀有一句微詞,更不用睡,皇兄的侍讀可是本朝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童黃梨江,有他陪伴皇兄讀書,想來皇兄學業應是進步神速。」真夜驀地停下腳步,眼神凝住向宮廊外一株絛紅色月季。
難道我就只能保他八個月?
察覺真夜的出神,遙影又喚︰「皇兄?」狀似猛然回神過來,真夜凝眼笑道︰「啊,抱歉,我突然看到那株開得極好的月季,一時失神了,二皇弟剛剛跟我說了什麼?」皇子遙影唇邊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我在講,皇兄那位名聲響亮的侍讀。」
「喔,他呀。」真夜恍然大悟道︰「是啊,他確實是個神童,書讀得不少,文章也寫得不錯,可惜……」
「可惜如何?」真夜走出宮廊,手指輕輕撫過那月季花長睫上的勾刺。
「可惜不通人情世故,成天只會嘮叨我用功——哈哈,我可是堂堂太子,哪里需要讀什麼書;朝廷科考又不是虛設的,每年都有一堆人才等著被朝廷選拔,好為國盡一份心力。我們在上位的,只要懂得用人就夠了,讀書是浪費時間。」
「……皇兄真這麼想?可父皇對于能文之士非常禮遇,還說過,希望我們這些皇子皇女個個都能飽讀詩書呢,七皇弟不也因為七歲時就能應答對賦,在朝臣面前為父皇掙得了好光彩的面子哩。」
「隱秀歸隱秀,我是我;而,遙影,也只是自己,我們幾個兄弟,天生資質都不同,要我像隱秀一樣隨口成章,我是做不到的。」真夜很有自知之明地說。
二皇子遙影面若冠玉,與真夜年紀只相差三個月,兩人身形仿佛,唯獨真夜被選立為太子,入宮上朝,此刻身上穿著正規朝服;皇子們雖則衣錦帶玉,可依自己喜好穿戴,卻反而突顯了與太子身份的差別。
拂了拂身穿的月色袍,二皇子微哂道︰「大皇兄說的是,不過我前些日子听東宮的保傅們提起,說皇兄的新侍讀蕙質蘭心,跟皇兄口中的書呆略有些出入呢。」真夜苦笑。「保傅們鎮日想迫我讀書,當然對跟他們一個樣的書呆贊不絕口,我呢,偏不愛被人逼著做事,若不是母後堅持要那個少年當侍讀,我又哪里會這麼兩難呢。」
「當日,太學那番‘欲善’佳話——」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吧?
「哈。」真夜突然笑出,「不過是一些拍馬屁的話,也信?看來遙影是關在這宮里太久了,開始變得不那麼聰明了。」二皇子眼色一整,謹慎地說︰「也說不定呢,遙影身為皇子,卻只能待在宮里,無法出宮體察民間疾苦,為父皇與皇兄分憂,是遙影長久以來的遺憾。」明明,他們年歲只相差一季,真夜僥幸被選為太子,而他卻會在弱冠後被送出宮外,甚至不知是否會被指派到邊陲,當一個沒有實權的經略使。
本是同根所生,何以際遇如此不同?
包不用說,天朝並無立嫡長子的祖制,就連當今君王——他的父皇孝德帝,也並非長子。
「是說,不想當個每天吃飽飽,睡好好的皇子爺?」真夜笑罵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巴不得跟交換身份哩。」
「遙影不敢有取代皇兄的意思。」
「哪一天,我若不當太子……」真夜笑著摘下那朵盛綻的夏末月季,將帶刺的月季握在手中。「到時候,我會送一朵這種花,與好好聊聊心事。」他目光放肆地賞望著滿園紅薔,指尖卻因摘花被刺傷,正緩緩泌出細細血珠。
「大伙兒不是都在亭子那邊等我?許久沒相聚了,咱們別只顧著在這里說話,還是快快去亭子那兒吧。」真夜狀似著惱地笑說。「听說我那侍讀也在那里,沒我允許,竟敢隨意入宮,就算是母後召見,也不能放任他這樣膽大妄為,走,咱們去瞧他在做些什麼。」
「……听皇兄語氣,似乎頗為焦急。」
「宮里又沒有吃人的野獸,我焦急什麼?」
「本來以為皇兄藏著新侍讀不讓人看,是把他當稀世珍寶,難免令人好奇。」
「連日不見,二皇弟更愛說笑了!不過是名小小隨從,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人,難道也個個都被皇弟視若珍寶麼?」
「一般隨從的話,當然不,不過,倘若我身邊也有個御旨欽選的神童子當我侍讀,那我一定會將他當成珍寶來炫耀的,可惜就是沒有啊。」二皇子笑容滿面地擺了個優雅的手勢。「皇兄,這邊請。」真夜點頭,隨即信步徐行,眼仍是溫暖的,但心底已然冰凍。
終于看到他時,是在御花園的御香亭外。
他那美侍讀——被天朝人視為傳奇的神童子,黃梨江,他的小梨子——身影映入眼簾的那一瞬,竟‘噗通’一聲,從高高的亭子里掉進御溝。
御溝水不算深,只要能踩到底,應該不會出事。
但真夜忘記問他的小梨子識不識水性。
天氣熱,他不擔心小梨子著涼,但當他見到他侍讀居然狼狽地在水里浮啊沉沉,雙手不斷朝水面上掙扎,恍若溺水時,他打從心底發冷。
御溝的水明明不深……但小梨子十三歲的個子也不算高……「唉,好像有人落水了?」二皇子的聲音從真夜後面傳來。
亭子里有人應聲︰「那小侍讀太傲慢,九皇弟一時不小心把他丟進水里了,不過那御溝水也不深,小侍讀怎麼還不趕緊爬起來告罪呢。」正是四皇子。
八皇子搖著絹扇笑道︰「四皇兄看看是誰來了,俗話說,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要是惹惱了大皇兄,瞧怎麼辦。」亭子里,那神情倨傲,一身俐落黑袍的九皇子,早早瞥見往亭子這頭走來的明光太子,卻絲毫不退卻地道︰「不過就是個沒品沒秩的隨從,真要踫壞了,太子殿下總不會小心眼地要我賠吧!」真夜只瞧了在水里浮沉的人兒一眼,便調轉目光,視線掃視過亭內眾人,笑說︰
「是不至于要九皇弟賠,不過我這侍讀好歹是個翰林之了,只怕黃翰林有一天想到他還有個兒子在我身邊當隨從,一時興起向我討人哩。看看誰能行個方便,把我那不識相的隨從給撈上來吧。御溝水不干淨,我實在不太想自己伸手去撈。」真夜說這話的時候,在水里浮沉的人兒已經不再掙扎,無力地沉進水里,滅了頂。眼角余光瞥見這景況,真夜眼尾微翕動,一眨眼又道︰「這麼多侍從都沒手沒腳麼?還不把黃公子給撈回來,還是諸位皇弟有辦法跟父皇解釋,何以我朝神童黃梨江會溺死在御溝里?倘若真是如此,那我還是趕緊離開的好,就當我今天沒來和大伙兒攪和,也沒撞見這件事,父皇要是問起,我可是一概不知喔。」自始自終,始終保持沉默,坐在涼亭一隅觀望的十皇子出了聲。
「梅童,去把人撈起來。」那小隨從領命而去。
「多謝十皇弟,今天我身邊剛好沒人可使,要我自己下御溝去,實在難為,誰不知那御溝里流的水,都浮著宮里頭女人的脂粉,油膩膩的,還是少近為妙。」真夜說這話的當下,有幾名身著朝服的官員正往這座亭子的方向信步走來。
發現有人落水,其中一名官員迅速趕至,搶在十皇子的隨從下水前跳入水中,不一會兒,便撈起全身軟綿綿,一動也不動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