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夜眼色一凜,勉強保持平穩的語氣道︰「木大人,有勞了。」認出站在亭中圍觀他人溺水的,俱是宮中皇子,木瑛華微愕然,忽轉看向明光太子一眼,隨即將少年抱離水中,平放在地面上,暫時顧不得眾人的議論與私語,他低下頭,渡氣給已經沒了呼息的少年,另一只手同時壓按著少年的胸腔。
一次、兩次、三次。
圍觀眾人紛紛耳語著少年已死之際,真夜走到黃梨江的身邊,低聲問︰「有救麼?」倘若沒救了,那麼他剛剛——正當真夜心里轉冷之際,少年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
真夜急忙退開,狀似要避免少年口中的污水沾上他干淨的衣物,一顆心卻是被緊緊揪緊了。
黃梨江猛咳著,吐出一肚子御溝水,嗆咳好半晌,直到逐漸恢復正常的呼息,這才注意到有只大手正好心地拍他的背後,為他順氣。
猛然憶起掉下水的那一刻,映入眼簾的,是真夜那帶著一抹驚慌的表情,是真夜救了他吧?
下意識里,他相信真夜會救他,畢竟,如果他平常都能容忍他的嘮叨,一定不會介意救他一命的,帶緣總是逮到機會就對他說起,真夜待他有多麼特別……其實,他也是明白的,身為太子,地位尊貴的他大可傲慢待人,但真夜身上幾乎看不見‘傲慢’兩個字,他確實……待他甚好。
也因此,當今早宮里的使者晚真夜一步,在真夜出門趕赴早期後,來東宮領他入宮晉見皇後時,他心里還想,要是皇後娘娘問起太子學業,他該不該替他說些好話呢?
身為太子侍讀,他應該要努力督促真夜,不能為他隱瞞,但又怕一旦皇後知曉太子沒有認真學習,擔心真夜會受到責罵……他為他操煩好多的心,甚至在離開皇後的永寧宮後,被皇子們帶到這御花園時,也仍然一心為他辯護。
因此,當他勉強睜開濕潤紅腫的雙眼,望入眼簾的不是真夜,而是一個陌生年輕男子時,他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怎麼回事?難道並非真夜救了他?
男子一身常綠袞繡官袍,如今袍子與頭發全濕透了,俊朗英氣的臉上還滴著水,看著他的表情好像他是什麼異類,竟然會掉進不算太深的御溝里,而且還因為水會游泳而差點淹死。
而真夜竟只是冷淡地站在一旁,問了一句︰「有救麼?」黃梨江心頭像突然被人用力掐緊,先前落水的記憶這才完整地回到腦海里。
原來,從頭到尾,真夜都沒有出手。
他不僅沒救他,甚至還不怎麼關心他的生死。
原來,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誤會,他這個侍讀並不是太子殿邊什麼不可取代的人,只是個死不足道的隨從罷了。
冷。好冷。黃梨江全身發抖,打從心底冷得發寒。
視線回到救命恩人臉上。「敢問恩人……恩人尊姓大名。」他牙齒止不住打顫地問。
「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終于救回了人,木瑛華松了一口氣,只是連他也沒想到,太子竟會眼睜睜看著這名少年溺水,倘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年紀,這面貌……莫不是那位名聞京城的神童黃梨江吧!
「不。」黃梨江卻堅持地說︰「不,恩人救命大德,我黃梨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當然,真夜沒有救他的事,他也不會忘記。
听出少年語帶雙關的含義,佇立一旁的真夜語氣悠悠地提議︰「木大人,官邸遠,又要在吏部當值一整天,穿著濕衣多不舒服,這里離夏暉宮近,我看就到我七皇弟處借件干爽的衣裳換吧。」
「下官恭敬不如從命。」木瑛華扶著兀自發抖的少年緩緩站起。「不過,殿下的隨從怎會掉進御溝里呢?」
「他冒犯了本皇子,這不過是略施薄懲罷了。」九皇子驍騰張狂地丟下一句。
「九皇子詆毀……」黃梨江想起自己原為了護衛真夜的名聲,才會遭人無禮地丟進御溝里,甚至那人還不願意出手拉他一把,他頓時覺得不值起來。
「實在不該冒犯我九皇弟。梨江,他是皇子,而不過是個侍讀,以下犯上,不是聰明人的作為。」真夜以教訓不懂事隨從的語氣說道。
「確實。」黃梨江打從心底失望地說︰「往後,往後卑職不會再這麼傻了。」啊,被討厭了。真夜淺淺一笑。「果然學得很快,真不愧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他環視眾人道︰「我不想君上為了這點小事煩心,今日這事,還請大家別張揚出去,免得君上問起,本太子一問三不知,也不體面,相信諸位大人都會守口如瓶才是。」隨後他轉身與其他皇子道︰「們也知道隱秀的性子,我親自去一趟,他是不會允外人進夏暉宮的;難得幾位兄弟同聚一堂卻不能多聊,實在遺憾,等下回我入宮時,再好好跟各位皇弟暢談一番吧。」真夜領著人往夏暉宮走去。
之後,在旁觀望的幾名皇子耳語︰「們道,大皇兄是真毫不在意,還是夠狠心?」拋人下水的九皇子冷傲道︰「我看他是不想惹事,畢竟誰會為了一個隨從大費周章?」
「二皇兄,這場戲安排得很不錯,可惜主角兒沒有配合到底。」四皇子笑吟吟評論。
「梅童,收拾一下,我要回宮了。」十皇子率先起身離開亭子。
「老十,不打算說一下的看法麼?」八皇子喊住他。
十皇子嘴角冷淡噙起。「不過是場戲,各位皇兄心里自有主見,我這局外人的想法不重要;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死在御溝里,這亭子我常來,不想老是听宮人們談論鬼魂作祟的事。恕我先行告退了。」說著,好學的他,擁書離去。
不久,眾人跟著十皇子的腳步紛紛散去。
二皇子遙影卻還盯著地上那朵紅月季,訝異它竟完好無損。
想起這朵花原先握在真夜手中,卻連一片花瓣也沒受傷,這得多麼克制才辦得到?
拾起月季花,他想著,還以為逮到了他皇兄的把柄,結果卻似乎不如預期。
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還不要進來!衣服麻煩放在門邊就好。」縮在大浴桶內,听見門外傳來聲音,黃梨江連忙掩住自己赤果的身體,顫聲喊道。
夏暉宮的主人嫌他一身御溝水不潔淨,不肯直接讓宮人拿衣服給他換上,硬是讓人燒來熱水,命他將自己清洗干淨。
本來宮人們還想替他月兌衣,伺候他澡沐,但他哪里受得起,百般推辭,這才獨自留在澡房,洗去一身的狼狽。
其實,御溝水並沒有真的如真夜說的那麼髒,頂多就是浮著些被宮女洗下的鉛黛脂粉。但不僅是他,就連救他一命的木瑛華大人也被要求先沐浴才能借換衣物,若他執意拒絕,反而費人猜疑,只好順從了……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淨自己後,才焉的想到他根本沒有替換的衣物,正煩惱是否要穿回潮濕的衣衫之際,門被敲響了。
必定是夏輝宮的宮人送衣衫來,他連忙應聲,就怕外頭的人闖進來,看見他。
……
在他出聲後,門外沉寂無聲了好半晌。
黃梨江側耳傾听,不確定外頭有沒有人,又不敢呼聲,只得裹著浴巾,果身赤足走到門邊,低聲試問︰「衣裳請擱下吧,我再一會就好。」
「……小梨子,衣服放在門邊,換好就出來。」沒想到站在門外的竟是真夜。黃梨江眉頭一蹙,沉聲道︰「有勞殿下了,卑職何德何能,還請殿下——」
「總之,快出來就是,別讓我進去找。」黃梨江听見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這才打開一條小小門縫,將門外的一堆衣物攬進懷里,盡可能快的穿戴整齊。可當他才著裝到一半,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身上衣物穿來有些不順手,低下頭看著自己穿戴上的衣裙,隨即一陣錯愕!這,這是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