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歡確實是為即將發生的日蝕作了最壞的打算。「那份罪冊未必會派上用場,只要君臣救日的計劃成功,不要遭到有心人的煽動,衍生出其它枝節,金匱之物是不會公開的,陛下也不應該事先偷看。」
「問題是,事關太傅,我一定會偷看的呀!」麒麟著惱道︰「還是太傅想告訴我,這其實是你的另一個陰謀——想讓我對此感激涕零,篤信當朝宰相的忠誠?」
「或許婁歡正是因為知道陛下一定會偷看,所以才特意在金匱里鎖放了那份罪冊。瞧,挺有效的,不是嗎?陛下現在無論如何,應該都不會再相信婁歡其實是懷著心機,想借此更進一步取得陛下的信任吧。」
兩人言語往來之際,不自覺恢復了彼此的身分與立場。
麒麟終究是皇朝之君,婁歡終究是麒麟的臣。這身分已如此根深蒂固,怕是再過一百年也無法動搖。
「太遲了!」麒麟大聲地說。「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相信太傅。」說著,她柔和了眼神,看著婁歡。「如果有一天你要毀滅我,我也還是相信你。」
「麒麟——」婁歡蹙眉。
「我不要你犧牲自己來保護我。做我的東宮,婁歡,跟我一起並肩扛下這國家的責任。你不懂愛不要緊,我看過很多艷情書,書上寫得很清楚,我知道什麼是愛,我會教你。」麒麟豪氣地宣稱。
婁歡聞言,不禁失笑。麒麟想從艷情書中學習愛情,問題是,她看的那些書,都是講述男風的啊。
頗無奈地看著躍躍欲試的麒麟,婁歡再次嘆息。「真拿你沒辦法。」對于麒麟,他竟已無計可施……
他自己還不知道,在愛情面前,就是皇朝賢相,恐怕也得認栽了。
「太傅……」麒麟滿心喜悅地上前抱住婁歡,沒有瞧見婁歡眼中隱隱的憂思,她已在構想未來的美好。
婁歡沒有回應麒麟的擁抱,因他憂心忡忡。
為自己該狠心拒絕她,卻終究狠不下心來那樣做。如此,所有的責任,他必須一肩扛下才行,即將隨之到來的危機也是。
☆☆☆
已經很久不曾做過那樣的夢了。
夢中的少年衣著襤褸,卻掩不住一身的傲骨,在當權者面前,倨傲得有如公卿大夫。
「嘖,不過是個賤民,拿什麼喬!」一口唾沫飛濺在少年臉上。
夢中的少年任憑那污穢沾染在他的頰上,沒有伸手去拭,也沒有動搖分毫。
在商野,這無天也無地的北方小柄,國主暴虐失道,百姓民不聊生,紛紛避走他鄉,當權者卻依然大肆搜刮民脂,又諂媚于國主的斷袖癖好,到處搜捕民間稍有姿色的男子入宮侍奉性好男色的國主。
逃吧!歡兒。娘親深夜里捉著他的手,咽下最後一口氣。
身為底層的賤民,身分等同于奴隸,世襲的階級使他甫一出生,額上就被黥字。人人見了那樣的黥字,都會知道他身分低賤,可以任意欺侮。
他不識字,也沒有權力,就像螻蟻一樣,任人輕輕一踏就會死去。諷刺的是,這樣的他,竟然被商野國主看中,要召他入宮侍寢。
上有所好,下亦從之,前來緝捕他的官員見他國色天香,竟也起了婬念,意圖對他施暴。他拚命反抗,失手殺死了那名官員;而後,引來更多官差追捕。
他連夜逃亡,身後追著當權者的走狗,一路被追趕到一處懸崖上;風如此迅疾,他頭一遭如此怨恨自己的出生,恨自己生為商野之民。
站在危崖上的少年臉上掛著漠然的表情,眼中卻有著不屈服的堅毅。
既然是他的面貌為他招來禍患,那麼,他便親手毀去這副相貌。臉上的傷口尚未結痂,一道傷痕從前額直直劃過鼻梁,身上染遍血污。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憎厭這樣一個暴君橫行的國度。倘若可以,他想要推翻這樣的國家,但是眼下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已被團團包圍,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腳邊的懸崖。
縱身躍下時,感覺被風包圍,心中最後一個念頭是︰自由了……
☆☆☆
磨得光潔的銅鏡上,映照出一張許久未在他人面前顯露的容顏。
額心隱隱作痛,他知道,是因為傷口未愈的緣故。
夢中的商野早在多年前滅亡,如今商野之民流落四方,位于皇朝與北方夷之間的商野之地,是寸土不生的三不管地帶,時常有盜賊肆虐。
由于不屬于皇朝領土,因此雖然鄰近邊城,守城將領並未整治那片荒蕪的土地。鑒于皇朝軍力強大,盜匪不敢近城侵擾,因此多年來維持著奇異的平衡狀態。
如今,他腳下所踩的,是麒麟的國土。來到這個國家後才知道,並不是每個國家都民不聊生,也不是每一個君王都是暴虐無道的禽獸。
他不是皇朝之民,也衷心期盼這樣的盛世能長遠地維持下去。
但願在這塊土地上,百姓們都能如麒麟所說,生而平等,永遠不會有人甫一出生,就被黥上賤民的印痕。
額上的印痕提醒著他,要維持眼前這樣的安定,並不容易。
他也不確定,假若麒麟看見了他的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麒麟總是一心凝視著他,也許見過這張臉後,那仰慕的眼神會隨之改變……
自卑嗎?不是的。他只是認為,自己並非麒麟最好的選擇。
「太傅。」特地前來尋他的太保,在他重新戴回面具後,出聲喊他。
待婁歡轉過身來,太保道︰「師父仙逝前交代過我,倘若有機會一定要問你一個問題。」雲麓門人由于長年遭到各國君王的迫害,因此一旦離開師門,便不再以師兄弟妹相稱,以免株連同門。
婁歡沒有回應,太保繼續又道︰「他讓我問你,既然你額上的傷已經痊愈了,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呢?」
「……」
「世傳當朝婁相若非俊美無儔,便是丑陋如斯,難道相爺竟膚淺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嗎?面具可以遮住臉孔,卻遮不住內心。」太保直言不諱地說︰「你敢直視內心,誠實地接受自己真實的情感嗎?」
「……」婁歡這陣子被問得答不出話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
「順便告訴你一件事。上元過後,各地來使與州牧都要離開帝京,返回各自的領地了。那位天朝太子不久前竟公開向麒麟求親,猜猜看麒麟答應沒有?」
見婁歡愕然,太保很是得意的發現自己是最先來向他通風報信的人。
不待婁歡回應,丟下幾顆威力十足的火藥彈後,太保立即逃之夭夭;不料才剛走出凌霄殿,迎面便撞上一句身量高挑的紅衣男子。
「噯,太師,你也來找太傅?」
邵太師垂眸看著太保道︰「不,我是來找你的。」
☆☆☆
婁歡走出學宮,只見到太師與太保相偕離去的身影。
問他猜麒麟答應明光太子的求親沒有?當然沒有。麒麟是死心眼的人,一旦認定了,就會堅定不改變。
思及此,婁歡笑了起來。
不,他之所以還戴著面具,已經不是為了額上的傷痕了。
一開始是為了避免被人指指點點,不管是嫌惡或者是同情的目光,在他而言都是困擾。後來,則是為了麒麟。
她越是好奇想看,他就越不想滿足她的好奇心。
曾幾何時,這已成為他們君臣間的游戲,而他竟然一直是享受著麒麟追尋的目光的。這種心思……跟將麒麟玩弄于股掌間有何不同?
麒麟從來沒有辜負他,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站在殿階上,婁歡等候著那熟悉的身影飛奔而來。
「太傅!」麒麟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襟口,金眸圓睜,一臉驚嚇地問︰「太保說你身體不適,你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御醫過來!」是這陣子太過勞累了嗎?還是被她逼得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