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許造就了一個國家的盛世,卻傷害了不該傷害的人。當年初見面時的麒麟猶如一頭沒有心機的小獸,她不懂得宮廷中的丑惡,只一味地追求快樂,是他強迫她學會保護自己,迫使她拋棄性格中的單純。
如今麒麟乍看之下,就像是他的翻版。
那麼,當初那個單純的麒麟,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太傅,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你的眼神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悲傷?」麒麟不知道自己的眼底也帶著悲傷。她的目光一直都追逐著一個人,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婁歡轉過身來,看著麒麟殷殷追問的臉龐。時光仿佛倒流,回到彼此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再一次覺得自己果真是沒有心的。
「確實,臣以為最合適的人選是信陽公之子,如果陛下不反對的話,就選他入主東宮吧。」
麒麟怔在原地,心跳在同一時間停止。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恢復了呼吸,只听見自己以著平靜的聲調道︰「朕明白了。」
如果一心喜愛著的對象無法回應她的心情,那麼選誰都一樣。
麒麟閉上眼楮,不再有異議。
年底,新歲將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鄉過節,少數滯留帝京的游子也盡可能與朋友齊聚一堂,準備慶祝新一年的來到。
除夕夜里,生活在帝京的百姓們與親人在家中守歲,等待天明後,齊聚到皇城的城樓下,瞻望賜予他們安定富庶的尊貴天子,高呼萬歲。
皇城張燈結彩,道旁兩側,篝火燃起一條燈火通明的道路,由帝王的寢宮直直延伸到城樓上。
下半夜後,在春官長的統率下,禮儀官們來往奔波于皇宮與城樓之間,準備引領各地前來祝賀的賓客們在皇城前的廣場上各自就座,等候夜晚結束,白日降臨,慶賀皇朝新歲元旦與帝王的成年。
隨著時間一刻刻的消逝,雞鳴將起。賓客們已準備就緒,各國使者將依地位的尊卑,獻上儀式性的賀禮與祝詞。然而,這原該井然有序的大典,卻因為少了一個人而亂了節奏。
「找到陛下了嗎?」春官長急匆匆地捉住一個宮人問道。
爆人猛搖頭。「沒、沒有,還沒有找到。」
「听說陛下不見了?」夏官長帶著一對甲士匆匆趕往檀春面前。「明明陛下就沒踏出王宮一步,怎麼會突然消失了?」
檀春焦急地瞪著眼道︰「多說無益,還是快去找吧。萬一錯過了時辰,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夏宮長前腳才走,秋官長人就來到。「春官長,找到陛下了嗎?」
檀春搖頭。「太保說她入夜後就沒看見陛下了,現在就等婁相那邊的消息了。」
兩人交換情報後便沉默了。好半響,銧秋才開口道︰「那麼,陛下顯然是躲起來了。這麼重要的日子,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檀春說︰「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但你注意到沒有?陛下這陣子臉上都沒有笑容,不像以前還是會故意開我們玩笑,感覺像是對什麼事情徹底冷了心。」
銧秋沉吟思索。「你想,會跟相爺有關嗎?」
檀春壓低聲量道︰「噓,小聲些……原來,你也發現了?」
銧秋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那個腦筋僵硬的烜夏。听說婁相直接向陛下點明了他屬意的東宮人選,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比較喜歡那名天朝太子。會是因為這原因,所以才……」
檀春差點沒翻白眼。這些男人的眼力果然都很差啊。
正沖動地想開口「指正」銧秋的想法,一顆不知何時湊近的頭顱硬生生嚇了檀春一跳。「瀾冬!」
檀春錯愕地瞪著那張與自己極為相似的臉龐。「冬官長,請你不要老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可以嗎?」
被喚作「瀾冬」的年輕女子委屈地說︰「我沒有無聲無息啊,是姊姊太專心跟銧秋說話了,才沒有注意到我。」
檀春撫了撫受到驚嚇的胸口,待恢復平靜後才道︰「你回來了!原以為你會趕不上大典呢。」見瀾冬雖然已經換上整潔的官服,但面容卻有些疲倦,顯然是剛剛才從城外趕回來的。忍不住的,她伸手調整了下瀾冬略微歪斜的衣襟。
出于個人的天分及興趣,皇朝冬官長掌理全國的工事庶務,平時都在各地協助各種工程的建設。當人們崇敬地看著偉哉雄哉的建築工事時,大概沒有人會猜想得到,她這個妹妹其實比誰都還要糊涂健忘,只能只在自己感興趣的工事上專心一意。因此陛下才會特準她不需要固定上朝,只要確實掌管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確實差一點趕不上呢。不過你別罵我了,我已經被某人罵過了啦。」瀾冬吐吐舌,低聲抱怨。
檀春當然知道她口中的「某人」正是在冬官府中為她處理庶務的副長,也就是冬官府的工部卿,那個男人罵起人來是毫不留情的。檀春確定妹妹已經被人叨念過了,才放她一馬。
心思回到眼前最大的問題來,她蹙著眉道︰「糟,沒時間在這里閑聊了,我們還是趕快分頭去找陛下吧!天就快要亮了。」天亮後,大典就要舉行,屆時倘若陛下還不出現在各國賀使們面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陛下怎麼了嗎?」瀾冬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傻傻地發問。
銧秋好心地建議︰「來,瀾冬,你跟我一道去找陛下,大典就要開始舉行了,她卻還不見人影呢。」讓這對性格南轅北轍的姊妹湊在一起,一定會出問題,還是趕緊帶開為妙。「檀春,你往那頭,我往這邊去找。」
乍听銧秋所言,瀾冬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不像春官長一臉焦急,她嘻嘻笑道︰「這真像是陛下會做的事啊,有趣極了。」
還沒走遠的檀春忍不住嘆息出聲。「這也是妹妹你會說的話呀。」
難得無雪的一個冬夜,中宮的殿頂上立著一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眾人遍尋不著的麒麟。
她已換上新服,盛裝站立在王宮積雪的殿頂上,仰望眾星點綴著無月晦暗的夜空。遠方東邊的天色即將轉為魚白,舉行大典的時辰已近,她卻不想就這麼輕易地邁向成年,非要刁難一下自己和別人不可。
知道宮里上下正為她忙得團團轉,到處找不到她的人們驚動了帝師們一齊尋找她的身影,她卻依然站在宮中最高的殿頂上,仰望眾星列,做最後一回的任性。
畢竟,行過成年禮後,就不能老是做出這些稚氣的事了吧!
明明就怕高,還非要爬上最高的屋頂,結果卻下不來,眼見就要誤了時辰。
白天時,她去探視過母後,沒有告訴她自己即將成年的事,讓母後將她當作是孩童時期的小麒麟,依然天真不知世事。她無意提醒母後,她已經長大,因為就連她都向往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想回到過去的時光里,拉著母後的手,在花園中玩耍;即使母後自生下她時,就從來不曾將她當作女孩子來看待,她仍然渴望母親溫柔的慰藉。
稍微曉事後,才知道原來母後早已神志不清。麒麟思及父親,不止一次猜想也許父皇將她立為東宮,或許是為了保護失去母親守護的她。
可惜這些猜想都已經無法得到驗證了。母後的時光還停留在過去的歲月,而父皇早已撒手人寰。麒麟感到深切的孤獨,但沒有為這份孤獨哭泣。
她是不哭泣的,尤其不在太傅面前哭,那會成為軟弱的象征。她不願意張揚自己的軟弱,即使只是虛張聲勢,也要維持住堅毅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