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听到下方的宮廊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實在不應該對麒麟說那些話!」是太保。「你明知道她一直都那麼在乎你,她所知的一切都來自于你,即使你每每轉過身背對著她,她也還是只看著你。是你把她教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你怎麼能背棄她!」
婁歡向來溫暖的聲音。此時卻偏冷的自廊下傳出︰「太保,有時間閑聊的話,挪個步去找出陛下,如何?」
太保顯然不以為然,她繼續責備婁歡︰「你明知道麒麟喜歡你,為什麼還要傷她的心?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孩子嗎?師兄!」
一團雪塊從積雪的檐上落下,剛好掉在婁歡的腳邊,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有面具遮掩的緣故,所有的情緒都被妥善地隱藏起來了。
「太保,你糊涂了,我與你並沒有師門的情誼。至于為何會建議陛下選擇信陽公的長公子入主東宮,純粹是因為這個選擇對皇朝的安定最有幫助。」
「那麼,麒麟的心意呢?你完全都不考慮嗎?她是真的喜歡你呀!」
「……那不過是迷戀罷了,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
我對她並沒有同樣的心情。清楚听見這句話的麒麟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真的被拒絕了呢,還拒絕得這麼徹底,真是叫人難堪啊。偏偏就如同保保所說的,她的目光總是離不開太傅,連她自己都覺得太不矜持。
這男人終年戴著一張面具,連容貌圓扁都不知道,自己卻還是那麼專注地追尋著他的身影。這真的算是某種迷戀嗎?
因為從沒看過,所以才會格外執著?倘若有機會一睹婁歡真面目,是否就能破除眼前的迷戀,不再那樣在乎他?
「能說出這樣的話,算你狠!」太保負氣離開。
半響,婁歡走出廊檐,看著先前突然掉落在地的雪塊,而後抬起頭,不意外看見站在殿頂上的麒麟。
她著盛裝立在屋檐上,高高在上,回視他的視線正如以往那般專注而直接。
「陛下打算一整夜躲在那上頭嗎?」他的聲音穿過雪線,進入她不設防的心。
「不行嗎?上頭視野好,景致佳,雖然因為積雪的緣故,腳邊得小心些才不會打滑,可是這樣小心翼翼所換得的天空,卻比任何地方都要來得廣闊呢。」
太保說,麒麟總是一意追逐著他,殊不知他的視線也無法離開眼前的麒麟。
她棕色帶金的長發整齊攏在而後挽成高雅的發髻,頭戴垂疏玉冕,朱服玄裳,腰懸玉帶,神情秀逸不似帝王,似天上謫仙,仿佛雙袖一揮振,就要飛去。
他听見自己平靜地道︰「天空雖然廣闊,但平地上有一場大典正要舉行,臣民都在等候著陛下,陛下忍心選擇天空,讓臣民失望嗎?」
麒麟朗笑出聲。「不可以嗎?我是麒麟,傳說瑞獸麒麟能一步千里,假使我也能夠的話,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天涯也是咫尺了。」她轉過身,張開雙臂狀似要擁抱夜空,其實只是為了遮掩身後的窺探,不讓眼眶中的淚水落下。
對,她在哭。打從六歲登基後,就強忍住沒再落下的淚水,此時竟然因為底下男人先前的的拒絕而潰堤,她著實痛恨自己的軟弱!
「陛下!」婁歡忍不住低喊出聲。也許是因為那高高在上的姿態看似就要飛去,也許是擔憂她腳下雪滑,會不慎摔下屋頂。
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麒麟猛然轉過身來,聲音平靜地道︰「太傅放心,我終究會下去的,可是,你得接好才行喔。」說著,也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她竟如箭矢般躍下。
「麒麟別——」
習過武的身軀玲瓏如燕,準確地落入婁歡倉皇等待的懷里。
自高處躍下的力量將她送進他懷中,她故意再使點勁,便順勢撞到了他。
婁歡沒預料到她的舉動,被壓到在地,兩人順著撞擊的力道在雪堆上轉了幾圈,他雙手始終保護地環抱著她,沒有一刻放開。
麒麟對于婁歡的一言一行是何等敏銳,她當然注意到他保護性的姿態。
他不可能不在乎她!一定只是嘴硬。
心中才閃過這念頭,眼中已帶出欣喜,直到對上他的視線,才趕緊收斂起喜悅,如先前步行積雪殿頂時那樣的小心翼翼,害怕他看出她的心意。
「太傅接得好。」麒麟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伸手遞向婁歡,意欲助他起身。
婁歡沉默地自行從雪地上站了起來,不顧衣上發上都沾了雪,他先拂去她冕服上的白雪,再調整她歪斜的疏冠,最後才整理自己一身的狼狽。
盡避在意著他先前有些傷人的言語,但麒麟仍然無法怨恨他。因他總是在最細微的地方,展現出不輕易許人的溫柔——這溫柔,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有時麒麟會想,像婁歡這樣的一個男人,是不是因為太過習慣隱藏真實的情感,所以才不懂得愛?
察覺到麒麟的目光所在,婁歡像是有話想說,卻又遲遲沒有開口。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麒麟笑了。「太傅不責備我?」
婁歡嘆息。「該要責備是,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天快要亮了。」
天亮前,麒麟一定得出現在元旦的朝賀大典上才行。他如果再多說一句,也許就會耽誤了時辰。成年儀式對麒麟而言太過重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伸出手,做出請君王移駕的動作。
照例,麒麟應該要走在前頭,但她偏不,她將手遞向他的掌中,捉著,不放開手。「我真幸運,太傅為我設想一切,甚至怕我耽擱了時辰而不顧責備我。有太傅如此,夫復何求?」她拉著婁歡,逕自往城樓走去。
婁歡十分肯定麒麟先前已听到他跟太保的對話,但不懂她怎還能表現出如此泰然自若的樣子,他明明已經很明白地拒絕了她呀。
不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發覺麒麟看著他的目光中帶有少女的迷戀。原以為那只是她的習慣,因為印象中,她總是那樣專心一意地注視著他。
一開始是或許因為不甘心,後來則是出于純然的信任;但無論是不甘認輸,或是信任他的指引,那樣的眼神都不至于令他心神不寧。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婁歡不能肯定麒麟的轉變出于何時、何故。
她怎會迷戀上他?
他終年戴著面具,即使面對帝王虎視眈眈的好奇,也不曾拿下面具過。麒麟從未見過他的真實相貌,更不曾听他說過幾次好言軟語。他對待麒麟的方式可說相當嚴格又處處設限,不明白為何麒麟會有那樣的轉變。
她的轉變使他不安,甚至生平頭一遭覺得也許自己畢竟無法掌握一切。
皚佐年幼的帝王治理一個龐大的國家,于他而言並非難事;但若說到要了解一名少女復雜的心思,他卻得舉旗投降。
仿佛明白身邊男人心中的困惑掙扎,麒麟露出神秘的微笑。「太傅有空時真該讀讀我最近才讀過的一本書。」
基于麒麟平時的閱讀方向,婁歡直覺認為他最好別問是什麼書。
但麒麟已興高采烈地揭示答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啊,不是《分桃記》?」他對男風的興趣可遠遠比不上麒麟。
麒麟猛然眨了眨眼,掩唇看著她心所迷戀的太傅,愣了好半響才反應過來,嘻嘻笑道︰「太傅忒愛開玩笑,我說的是遠東古國的那本‘思無邪’的《詩經》啊。」
婁歡霎時尷尬起來,轉過臉不再看著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