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某日,天晚欲雪。麒麟剛剛結束與各地來使們的會面,回到宮里,第一件事便是遣人探問太傅回宮沒有?宮人答說還沒有。
沒多想,她下令︰「把晚膳送到凌霄殿,派人去天官府請太傅回宮用膳。」
一個時辰後,天色已暗,婁歡回到宮中,看著候在學宮里的麒麟道︰「陛下召臣回宮,有急事?」
他明知道她只是請他回來用膳,卻故作不知。
麒麟懶得迂回,開門見山就說︰「我肚子餓了,坐下來陪我用膳吧。」見他不坐,她又追加一句︰「你不坐下陪我,我就不吃。」
一旁的宮人連忙勸說︰「請太傅體恤,陛下今天也沒有用午膳。」
婁歡露出不贊同的眼光。「陛下即將成年了,應該知道不能凡事都隨心所欲。」
「為什麼不行?我不是天子嗎?我不是這國家最有權利的人嗎?我高興做什麼事情,誰能阻止我?假若我成了昏庸的君王,那也是我的選擇,不是嗎?」麒麟丟出問題,等著婁歡接招。
婁歡一時間靜默不語。他屏退眾人,獨留他與麒麟同處一室,而後才輕聲詢問︰「听聞陛下今日經常與明光太子聯袂出游?」
「哪有經常。政務纏身,也不過是去找了他幾回而已。」
「陛下與明光太子似乎很有話聊?是因為志趣頗為相同嗎?」婁歡又問。
麒麟差點忍俊不住,雙手撐在桌上,揪著他的太傅道︰「太傅像個娘親在問女兒是否中意某位青年才俊嗎?」
她總是如此!遇到不耐煩的事情時,麒麟總是一語戳破偽裝,道出真想。知道她已經明白他提起這話題的用意,他也就不再旁敲側擊,直接進入核心。
「東宮虛懸已久,以往陛下年紀尚輕,朝臣們固然憂心,但也只能靜待陛下成長。如今陛下即將成年,應該知道身為君王,有責任確保國家綱紀的維系。」
「你屬意誰?」麒麟突然說。
婁歡微一眯眼,像是沒有听清楚麒麟的話。
麒麟從容起身,走到婁歡面前,迎視他。「在眾多來使當中,太傅屬意誰做我的夫婿?」
婁歡訝然注視著麒麟毫不避諱的晶眸,因她的靠近,嗅進她少女體膚的微香,他屏息。
她童眸閃亮,眼中若有澤采,面白膚細,雙眉總是精神地揚起,秀挺鼻梁下是粉女敕的唇瓣,唇角總慣常地噙著一絲對世局的嘲諷。
她身量只及他肩頭,此時此刻,仰望著他的姿態絲毫不比男子遜色;盡避雙肩有著少女的縴細,但挺直的站姿仿佛能夠頂天立地。
身穿男性君王的袍服,卻仍保有女性的特質,人如其名,是麒又是麟。
雌雄同體的少女帝王集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堅韌于一身,是世間前所未有、獨一無二的天地之祥。
這樣的麒麟,是他教養出來的。然而,曾幾何時,他不再正視著她,拒絕面對她眼中呼之欲出的相望?
見他還是想逃避她,麒麟惱怒的握緊雙拳,拼命維持平靜的語調道︰「既然我中意的對象,太傅有十成十不會贊同,那麼何妨告訴我,太傅到底屬意誰?也好省去我們君臣又為一件不合而爭執。」
不待婁歡回應,她又追問︰「太傅應該不喜歡我與天朝太子交往得太過密切吧?听聞天朝諸位皇子個個豐姿出彩,當初太傅力邀天朝皇子出使我國,卻沒想到竟是太子前來。身為太子,真夜不可能留贅我國,基于這個理由,朝臣們也不會樂見。那麼,太傅屬意誰呢?特地叫來諸侯們的王儲供我挑選……是一貫擁護皇權的信陽公長公子月逍嗎?他確實一表人才。還是那年輕有為的東夷族長蔚離呢?選擇哪一位入主東宮,對皇朝最有幫助?」
婁歡沒有漏听她所說的話;麒麟已有中意的對象。他眼神閃現過令人難解的情緒,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終究,他是這國家的宰相,是她的臣。群臣們一再催促他應及早向麒麟施壓,迫她處理東宮虛懸的問題。他身處高位,承受眾臣的期望,無論如何,都必須這麼做。
「東國在四方夷當中算是最不受皇朝羈系的,能與當今夷主結兩姓之好,對皇朝有利無害;至于信陽公的長公子,年齡適中又敦厚好學,誠如陛下所言,信陽公一直非常擁護皇權的正統,假使陛下有意于月逍長公子,臣自是樂見其成。」
麒麟嘲諷地抿了抿唇。「所以,太傅最屬意的是月逍嘍?」
「目前齊聚帝京的各地使臣不乏杰出的人中龍鳳,陛下並非只有一個選擇。」
但是不包括你呀。麒麟心口一緊,猛然轉過身去,瞪著桌上已冷的菜肴。
太傅飲食清淡,她配合他,與他共膳時,也讓人特別準備清淡的菜色。
桌上佳肴全是遵照梅御醫所開列的滋補食單精心調制的,只怕他忙于國事,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身為她的臣,婁歡不曾辜負她,這十二年來,他確實如他所承諾的,扶持她、提攜她。可為何,在听見他那麼明白地說出他心中屬意的東宮人選時,盡避早有預期,可心頭還是抑止不住地隱隱疼痛?
「……太傅讀過《麟之趾》嗎?」她突然說,仿佛相信他一定讀過,就像太師一樣,即使是禁書,也一定都讀過。
婁歡沒有否認,但不明白麒麟為何突然提起這本書。
「听說雲麓門人以破滅天下之國為己任,他們不相信君王世襲的制度,希望能夠改變現況,因此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最適合天下人的國家體制。禁書《麟之趾》徹底地傳達了這一份心念。作為一國之君,我應該相信天命能夠繼承,畢竟我是在這種制度下坐上玉座的。幸運的,我有太傅幫我,皇朝才能日漸繁盛;可假如當年沒有太傅幫忙,也許如今這國家早已被我的無能所毀了。我既是繼承皇權的血脈,將來我有了繼承人,這國家順理成章地代代相傳下去。但這真的是合理的嗎?萬一這其中有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呢?倘若我的後代子孫與我一樣無能,卻沒有像太傅這樣的人在他身邊輔佐,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陛下……」
麒麟搖頭。「假如太傅是雲麓門人的話,會希望我怎麼做?」
突然被這麼一問,婁歡的目光不禁謹慎起來。麒麟知道了什麼嗎?
她偷看禁書,他卻沒阻止她,是私心里,希望身為一個帝王也能懂得王位並非輕易能夠坐穩的嗎?可如今,當她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如此劇烈的質疑時,何以他卻反而不忍心她煩惱痛苦?
他是殘忍的,他想。明知道麒麟一直懷疑自己的天命,卻沒有給她應有肯定。當年那把刻意封住的劍,成長過程中,一點一滴的誘導,在在都出于他精心的安排。他讓麒麟坐上玉座,或許真是為了操縱她,使她順應他的主張,將這個國家引導至他期待的方向。
這少女是他的傀儡帝王,一舉一動都隨著他的心意動作。他關心她的表現,期待她的成長,卻沒有真正觸及她心底最深的想望。他徹底地利用了她來實現自己的政治夢想,卻使得她失去了純真少女應有的快樂……因此他才必須離開她。是他造成了她今日的不幸。
所謂「破國而後立之,立之而後身退;不汲汲于名利,不拘束于富貴」不過是世上最大的謊言。正因為意識到自身的罪,才無法面對自己所犯的錯誤。
當然他懷著野心入京,局勢也都按照他的期望發展。他成了東宮少傅,又順利地得以輔佐幼帝,捏塑她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