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桌案上的筆墨,將擬好的黃綢扭在手里,麒麟嘆了口氣。
敗給你了,太傅……
明白婁歡一定不會接旨,而她也不可能真砍了他的頭,下這道聖旨,只是給雙方添麻煩而已。麒麟露出一抹苦笑。「把國璽收起來吧,玉印,朕不下這道旨了。」
「玉印懊死。」玉印豹身拱手,低垂著臉認罪。他剛剛干涉了帝王的心意,這是不應該的。
麒麟明白玉印身為掌璽官的職責所在,她抱歉地道︰「是朕的錯。你無罪。」下次她要召玉印用璽前,得再謹慎一點才行,她可不願意見到玉印左右為難。
餅去她雖然也下過幾道任性的聖旨,但玉印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直到今天……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于她的用印面有難色。
麒麟不禁想到,倘若歷代以來,必須保持沉默的掌璽官看著帝王下旨用印,而帝王卻濫用權力,胡亂下旨的話……不知他們作何感想?
「玉印,我有時會故意下一些令人無法接受的聖旨,我很想知道,看到我下那些聖旨時,你心里有什麼想法?」玉印為她掌璽十年,不知可曾皺過眉頭?
「掌璽官不該評述君王的旨意。」
麒麟只是看著玉印的眼眸道︰「你們玉氏族人累世以來守護著國璽,但並非每一世都能遇到賢明的君王。史上昏君不少,濫用君權,下過無理聖旨的君王想必也不在少數……玉印,這十年來,你為我掌印,可曾感到遺憾或難過?」
並不期待玉印會回答這個問題。玉氏族人的口風向來都很緊,但麒麟不太喜歡想到玉印可能會因為自己的旨意而感到受傷,因為確實是有那種可能性。誠如太傅所說,她並不是一位明君,還不是。
听出麒麟話里對自我的不確定,玉印沉吟半晌才答說︰「玉印很高興能為陛下掌印。」
聞言,麒麟眼色一亮。「真的?」
玉印淡淡一笑。「是真的。玉印認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王。」雖然有點調皮,但就過去麒麟所下的聖旨來講……他眼神溫煦地說︰「陛下應該也很清楚,您有一顆善體人意的心,也許不是每一個決定都經過深思熟慮,但是出發點都是良善的,這一點,太傅也是知曉的,陛下不必太過憂心。」
麒麟不禁微笑。「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玉印。我知道你其實可以選擇不說的。」
「或許是因為玉印很久沒有看到陛下的笑容了。」
麒麟笑著站起來,視線梭巡著左近,找到了另一個總是隨時跟在她身旁的人。
「史官,剛剛朕與掌璽官的話,可以不要記下來嗎?」她不希望後人質疑玉印身為掌璽官的公正性。
掌史的史官是一名面貌清秀的少女,她的回答並不令麒麟意外。
「請陛下恕罪,微臣不能不記。」掌史官負責記錄帝王的言行和起居,留下史料,以作為未來史館修史之用。
麒麟忍不住嗟嘆。「想必你的史冊上一定記滿了朕登基以來的糗事,那可是拿來編撰《皇朝見聞錄》的最佳材料啊。」
「啟稟陛下,《皇朝見聞錄》是民間野史,文人加油添醋之作不足以采信,無法與正規的國史相提並論。」
換句話說,那本《皇朝見聞錄》根本只是道听途說的民間傳聞罷了。
可麒麟卻愛極了那樣的傳聞。她露出遺憾的表情。「想必你是一定不會讓朕看你手頭上那本記載了朕所有言行的史冊吧?」
皇朝的史官群與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國家的史官一樣,對自己掌有的記史工作十分看重,對史料的收藏也都神秘兮兮。
掌史的少女官員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這不大公平,不是嗎?」麒麟抱怨。「朕提供材料讓你記錄,但卻不能檢視自己的歷史。」就算她記憶力再好,也記不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啊。
「這就是您是陛下,而臣是史官的原因啊。」大家各司其職。
「麗正,你不過比朕長上幾歲,可別學太傅說話。」
「太傅是臣崇敬的對象,還請陛下恕罪。」
「也是……朝中群臣哪個人不崇敬他呢……」麒麟再度一嘆。
「如果陛下想看有關您的民間傳言,听聞那听雪樓已經在為《皇朝見聞錄》編撰新冊。」
麒麟忍不住低呼出聲。這新冊,她等好久啦。第三冊只記載到父皇的事績,自第四冊起,想必將開始以她宋麒麟為藍本。好想看!只不知道從編寫完成到出版,還要等多久?
「你想民間文人會怎麼傳寫朕?」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名喚麗正的少女史官笑答︰「等印行上市後,臣會帶一本來給陛下校閱。」
听雪樓刊印的新書因為太過暢銷,往往需要預定才能在第一時間購得,麗正身為史官,雖然對于民間野史抱持質疑的態度,但也仍對這些野史保持關注。
「好極。就這麼說定了。」麒麟興高采烈。
青年玉印與少女麗正互看一眼,也很高興他們的陛下終于恢復了笑容。
婁相自我降罪這件事,對陛下來說,著實太突然了,她一時間亂了分寸,才會想不到該怎麼來應對。
而現在,麒麟已經想到,她應該怎麼做了。
「兩位,跟上來,朕要去政務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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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她親自向百官道歉,也準時參加朝議了?」
皇城地牢里,听著送來公務,順便報告帝王近況的春官長描述,婁歡不禁噙起笑意。已經連續幾日,麒麟不再來地牢探視,婁歡正好奇她在做些什麼事呢。
「不僅如此,陛下還向下官問禮。」春官掌禮,統領禮部的春官長自然是這國家禮制的守門人。治理一個國家,先禮後法。「禮」並非陳腔濫調,而是能順應時代變化的常情標準。
「哦?陛下都問了什麼?」
「陛下問了下官,君王的禮儀、人臣的禮儀,以及君師之間應遵行的禮儀。」春官長逐一回答。「除此之外,陛下也向秋官長討教了國家的法治。」結論是︰「陛下最近宛如洗心革面了一般,非常地勤懇。」春官長十分欣慰地說。
雖然不訝異麒麟終究會想到以群臣為師,從中尋求解套的方法,但婁歡仍然有些擔心麒麟會有出人意表之舉。畢竟有前例可循,麒麟經常隨心所欲。
春官長站在牢門外,猶豫地道︰「相爺,君王已經知錯,是否可以提前——」
「不,律法嚴明,婁歡不能擅自更改。這一個月,就麻煩各位照顧陛下了。」
「何勞相爺交代,我們是陛下的臣子啊。」春官長嘆了口氣。這位宰相與少帝固執的程度,可說是不相上下呢。「另外,還有件事相爺應該要知道。」
「春官長請說。」
「西歧州牧已經入京了,陛下正在御書房召見他。事關重大,相爺可有指示?」
婁歡沉吟。「州牧一個人入京嗎?」
「不,他還帶了一名隨從。」
「隨從是男是女?」
「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了。請夏官長加派人手暗中保護陛下,至于歧州的事,就讓陛下自己來裁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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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沒有料到沐清影是這樣一個溫煦的男子,也沒料到他竟還這麼年輕。
男子身穿布衣,神態安適自在,雙唇未開先笑,看起來與他的身分不太相符。
碧然,當年任命他為州牧時,已經知道他年約二十五,但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眼前這位州牧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來得更加少年,算是保養得宜嗎?
苞婁歡比起來,這兩個年歲相近,何以她的太傅卻早生華發?該怪她經常給太傅添麻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