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有點奇怪。在還沒見到恭彥之前,他急著想來找他去市里晃晃;可見了恭彥後,那份急躁反而冷靜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來了。
抱彥的手好溫暖。天氣很熱,可是他卻不太想放開手呢,怎麼會這樣呢?
祝晶一邊想著理由,一邊走路。沒多久,來到恭彥所住的學院後,才將手上包袱交給他。
包袱有點大,不像是只裝了書本的樣子。
抱彥想拆開來看,但祝晶搖頭笑著阻止︰「不急。我沒弄壞那些書。」
抱彥微笑。「不是為了那個原因。」說著,還是打開了角巾。然後,他愣住了,轉頭看向祝晶,只見那孩子已滿臉脹紅。
「唔……你別多想,只是……因為無聊,練了字……嗯,只是拿來練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著吧。」祝晶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
打開的包袱里,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冊書以外,還有成卷的紙軸,白紙上,盡是秀麗工整的墨跡,書上的內容一字不漏,整齊騰抄在上頭。
抱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原想問祝晶為何要這麼做,然而…又何須問?他是知道的,不是嗎?必定是因為見他將大好光陰用在抄書上,想幫他的忙;也必定是因為怕他反對,所以才不由分說「借」書去「看」。
這就是呂祝晶會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與急驚風的行動,都藏不住那份體貼。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對待朋友、家人的
嘛。
這份心意,恭彥確確實實地領受到了。對此,任何婉拒或感謝的話,都顯得多余。祝晶不會想要那種東西。
所以他試著維持著正常的語調笑道︰「雖說是練字,不過你的字還真寫得不錯。如果你不想留著的話,我當然要嘍。」
聲音破碎到差點穿幫,他趕緊又道︰「嗯,不過,我好像記得有誰跟我說過,年華寶貴呢,你年紀小小就這麼愛練字,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嗎?下回若無聊了,別老是寫字,跟我講一聲,我舍命陪君子便是。」呂祝晶緊繃著的瘦小身軀總算放松下來。
他聳肩笑道︰「的確,年華寶貴呢。這句話我常說的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無聊嘛……」
通常呂祝晶是不會讓自己無聊的。他總是嚷著,人生短暫,要及時行樂呢。
抱彥沒戳破他,只是溫柔地道︰「听說西市有月鋪子,胡餅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帶了幾個回來給我,確實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餅鋪子嗎?」
祝晶笑開。「當然知道。走,我帶你去。」
胡餅在長安是很普遍的干糧,不僅價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餅鋪的胡餅口感更是絕佳。
但恭彥拉住他的手,祝晶回過頭來。怎麼啦?不是要去吃胡餅嗎?」
抱彥靜靜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沒事。只是覺得很開心,能遇見這麼好的朋友。」他領頭往外走去。
走在後頭的呂祝晶不禁咧出傻笑。這笑容掛在他臉上一整天,都沒放下呢。
日子來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來臨時,離開了大興善寺的短期參訪、改入慈恩寺師事智周、學習唯識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請了幾位日本留學生,以及在長安城里新近結識的朋友,一齊到寺院里參加供養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原是目連尊者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獄受苦的母親所舉行的法會,自南朝梁武帝以後即漸漸傳入民間,成為佛教重要的慶典。
佛教東傳日本已有百余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鑒大唐的塑像技術。篤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雖然也舉行盂蘭盆慶典,但與長安城幾乎每坊里中都設有寺院的崇佛風氣比較起來,無論是規模與風氣,都無法相提並論。
鄰近七月十五盂蘭盆祭典時,長安城中富貴門閥爭相制作花餅、花蠟、假花果樹等,分別在家中與寺院里設位供養。家家門柱上懸掛精致燈籠,爭奇斗新,令人目不暇給。書肆里也應景地販賣起刻印精美的《淨土盂蘭盆經》,人人吃齋念佛,使初次見識到唐人崇佛風尚的外國人都感到驚奇不已。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玄防的井上恭彥也在受邀之列。
心想祝晶可能會想見玄防,因此他特地撥空到呂家邀請祝晶同行。來到呂家大門前時,恭彥注意到呂家並未如鄰近住戶一般在大門前懸掛紅燈籠或裝飾色澤美麗的絹花,或許是因為呂校書並不篤信佛教的緣故?
雖然長安城里崇佛風氣盛行,但他听說朝廷中有一些官員並不是很贊同這種過度供養佛法僧三寶的風氣,只是因為當今天子也崇佛信道,因此並未明白地表示反對。
敲了門後,井上恭彥耐心地站在門階前等候。
原以為會是小春或祝日關出來開門,但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來應門。
于是他又敲了門。等候時,呂家的鄰居走出門來,喊道︰「這位公子,別敲啦,呂家人都出門去啦。」
井上恭彥連忙向鄰居禮貌詢問︰「請問大嬸,他們去了哪里?今天會回來嗎?」
鄰居大嬸是個樸實的婦人,她斟酌地說︰「不會喔。往年這時候,呂大人都會帶著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約等過了盂蘭盆節才會回城里來。
呂大人還特地向文館里告了假呢。啊,他家里現在多了一個春丫頭,也一起帶過去了。」
「啊,是嗎?」恭彥有些訝異。前陣子與祝晶見面時,他並沒有提起要出門的事,而他向來都會在見面時,將未來幾天大大小小的事與他分享的。
本來還猜測著,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後就去了驪山行宮避暑一樣,或許呂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並非如此。
鄰居大嬸常見到恭彥來祝家,因此又熱、心道︰「說來也可憐。祝晶那孩子才五歲大時,他娘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大約也是在七月時發生的吧,也難怪每遇到這時節,心里會不好受呢。」
「是這樣子。」听著鄰居大嬸提供的訊息,井上恭彥又問︰「請問大嬸,呂大人他們一家人有說要到南山哪里嗎?」
「南山」就是終南山,座落在長安城南郊,是許多名士和文人隱居的地方。听說藥王孫思邈就隱居在山里。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一段時間了,雖然還不曾去過,但已久聞此山大名。
鄰居大嬸搖頭。「沒有呢。沒听他們說起。呂大人只拜托我幫忙看一下門而已。」
井上恭彥點點頭,再三謝過大嬸後,便回頭往國子監走去。由于太過專、心想著祝晶的事,沒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幾匹馬正飛奔而來。
「當心!」一聲大吼讓他警醒過來,剛站到路邊,就看見幾名身穿輕便鏡甲的長安金吾衛手持長槍,沿路追捕兩名盜匪。整條大街頓時喧騰起來。
圍觀的人群追著那群騷動的來源而去,恭彥因為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盡避長安城在天子腳下,但街坊小巷里,偶爾仍有宵小和佔街為王的地痞小兒為患。當恭彥走到人群騷亂處時,兩名盜匪已經被金吾衛擒壓制在地上,圍觀的人群正為了這場免費的好戲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輕的衛士將盜匪捆綁後,交給身邊的同伴,隨即彎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然後,一抬頭,他看見了井上恭
彥。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孔咧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這不是那個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嗎?好久不見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