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頌寶看著祝晶酣紅的臉頰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皺起一對長眉。「當然不是。我是以為你……」欲言又止的,頗不像平時的九品郎呂校書。
呂祝晶當然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他眯起眼。「你想說什麼啊?爹。」
呂頌寶嘴唇動了半晌,卻沒發出聲音,支吾半晌,最終還是閉起了嘴。
呂祝晶模糊辨識出幾個嘴形,狀似「……不中留」一類的。他蹙起眉,表情與呂頌寶如出一轍。「你在想什麼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著主子爺與小鮑子各懷心事、各自否認的微妙表情,不禁跟著困惑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啊?小春怎麼都听不懂?」嗚,不要排擠她嘛。
「沒事沒事。」呂頌寶抿了抿嘴,往盤中夾肉夾菜給小春。「來,多吃一點啊,丫頭。」呂頌寶有意粉飾太平的語調,讓呂祝晶有點氣惱地撇嘴道︰「本來就沒事。」爹在想什麼啊,真搞不懂。盡避如此,可為什麼爹那種對某事有意逃避的態度,會讓他覺得有點火大?
呂祝晶坐在板凳上,看著雇用鄰居大嬸幫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頗為奇怪的爹,覺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著他想到,會不會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樣怪里怪氣的?
娘過世五年多了,雖然爹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但他其實是清楚的;誠如他自己會時常想起娘一樣,爹也會在以為沒人瞧見的時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說,他長得很像娘……
是為了這緣故嗎?呂祝晶看著一味裝傻的爹與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覺柔軟起來。算了,還是別問了。
他低頭扒飯,一起裝傻。
因此他沒瞧見呂校書偶爾投來的目光,是那麼地五味雜陳。
呂校書心想︰祝兒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蹦聲三千響,城門啟,坊門開。天色剛亮,呂家大門便已開啟。呂頌寶在朝中並未擔任要職,不須每日早起參加早朝。
但是弘文館校書工作繁瑣雜蕪,除了點校圖書之外,遇有國家禮制上的疑難時,還得不時提供天子及官員們咨詢。
家中沒有飼養私馬,若想趕上時間進城,就必須搭乘同僚的馬車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門。
只是沒想到,他才打開大門,就見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對他彎腰行禮問早。
「呂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國的留學生井上恭彥,來拜訪祝晶。」
呂家雖然清貧,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門的裝飾與門柱的形制仍與一般民宅的烏漆窄門略有不同。
井上恭彥雖然才入城沒多久,但憑著敏銳的觀察,得知了呂家的官家背景。為此,他有一點訝異,因為呂祝晶從來沒提過他官家子弟的身分。
不用多作介紹,呂頌寶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許人。
打從半年前祝兒剛跟著他舅舅回長安後,他就不斷從那孩子口中听見有關這少年的種種事跡。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一個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慮著要以什麼方式來對待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開大門道︰「總算是見到你了,井上恭彥。我家祝兒常提起你。」少年聞言,笑了。那微笑,不曉得為何,竟使呂頌寶稍稍放心了些。
「讓你見祝兒之前,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的,呂大人。」恭彥回應道。
「你是個留學生,總有一天,你會返回你本國的吧。」
這不是個問句,因此恭彥有耐性地等待呂頌寶繼續問。
「如果那時候,祝兒因為你的離開而傷心的話,你會怎麼做?」
呂頌寶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著怎樣的古道熱腸,也因此,他必須先問清楚。
抱彥沒有想到呂頌寶會這麼問。盡避總有一天他會回國,但那是好久以後的事,短時間內是不會發生的,他才剛來到長安啊。
然而眼前這位長者問得那樣嚴肅、認真,讓他也不得不仔細思索這個問題。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彥才緩緩回答︰「我想,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在多年後,祝晶與我已成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慮到我跟祝晶一見投緣,那確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呂頌寶靜待的目光下,他謹慎地道︰「然而,我能夠因為未來一定會面臨的離別,而果決地切斷這份聯系嗎?我應該為了將來分別時的痛苦,而拒絕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擁有的、最為珍貴的友情嗎?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我想,不僅祝晶不會原諒我,甚至連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為此,他歉疚地向呂校書誠心拱手道︰「恭彥在此,為我將來可能會帶來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動放棄跟祝晶的這段交情,我們已經是朋友。」
他的答復使見過太多人生風浪的呂校書也為之詫異。
如此堅定啊……
短暫沉默之後,呂校書總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時候,是先從眼角拉開一個彎曲的弧度,接著整張臉透出笑意。有點像祝晶。
「
祝兒有一雙好眼楮,不是嗎?」他說著,忍不住又笑著喃喃起來。
「噯,我不是早知道的嗎?哈,真像個傻瓜似的……」這些話都停在喉嚨深處,門前的少年並未听得真切。
拍了拍自個兒後腦勺,呂校書和藹地看著井上恭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兒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來了,一定很高興。」眼尖地看到恭彥握在手中的短笛,頗為眼熟,不覺出聲︰「咦!那笛子……」恭彥怔了一下。「笛子嗎?是祝晶寄放在我這里的。」沉吟半晌,呂校書道︰「很高興你妥善地收藏著。那笛子對祝晶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趕緊拿來還給他。」
「他有告訴你那是誰留給他的嗎?」呂校書好奇地問。
抱彥搖頭,想等呂校書告訴他。
但呂校書只是拍了自己額頭一下,笑道︰「噯,時候不早了,我得出門了。」
同僚的馬車可能在坊門前等得不耐煩了呢,得趕緊去搭車才行,晚了就得走路了。
「爹,你怎麼還沒出門?在跟誰說話呀……」睡眼惺忪的呂祝晶小手揉著眼,受困地從內室走了出來,納悶爹怎麼還在家里。
打了個大大呵欠的同時所擠出的兩滴淚水,讓他眼神恢復了清明。睜眼往家門口一看,嘴巴頓時合不攏了。「啊……」
呂校書回頭和呂祝晶打了個招呼。「祝兒,爹出門嘍,鄰家大嬸煮了粥在爐子上,餓了自己添來吃呀…」呂祝晶已經听不見父親出門前說了什麼,他披散著一頭及肩的烏發站在自家門口,眼楮一眨也不眨地將目光鎖在家門前的他身上。
他來了。先前覺得一直盼不到的……突然間,他人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而他卻腦袋空白,瞬間便將之前預先擬好的想講的話,全忘了。
井上恭彥看著呂祝晶臉上閃現過的種種表情變化,私下解讀那些表情的意義,而後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如果他沒有會錯意的話,祝晶應該是在說︰我是在作夢吧?如果這是夢的話,那大概是因為我想這個人想到瘋了。所以,我要不要回頭再睡它一覺?
在呂祝晶決定回頭再去睡一覺,好確定自己不是作夢之前,井上恭彥咧嘴笑說︰「祝晶,帶我去看花吧。」
不是夢!呂祝晶撲上前環抱住少年的腰,笑意濃濃的眼角擠出了快樂的眼淚。「是有點晚了,可總算、總算還不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