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即瞪大了眼,他卻笑了,他一笑,那懸在他嘴角的譏誚就統統不見了。
烏雲散去,但他的嘴巴還是很壞。
「看看是誰,我幾乎認不出你了,你曬得好黑。」
我還沒反應過來,大衛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啊!」
他的反應是挑起一邊眉毛。
「不,我們不認識。」我看著他,笑問︰「先生貴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笑著要開口,不料大衛竟搶著替我答話︰「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時我啼笑皆非。「齊亞樹——齊家的齊,亞洲的亞,樹木的樹。」我補充。
他伸出手。「很榮幸認識你,『齊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榮幸認識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禮的中國人。
不過,我們「總算」是認識了。
命運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說這次分別之後,我們不會再相見。
§§§
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對付,為了不讓自已成為蚊子的大餐,我們決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陸,今晚則在船上過夜。不過這艘船只有一間簡陋的艙房,我懷疑晚上我們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決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時,船在岸邊漂流,在甲板上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陽光的威力已經稍減,迎面吹來的海風帶來些許涼意。
我穿著在觀光區買來的涼鞋,坐在船尾吹風。
海面很平靜,遠處有幾艘船已經亮了船燈,偶爾船身會隨著海浪晃動,但幅度很小,感覺上就像被輕輕推著的搖籃。
臉頰突然一冰,我嚇了一跳,轉身去看,發現大衛站在那里,手里拿著兩罐冰啤酒。
他丟給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
「謝謝。」我打開拉環,喝了口啤酒。
「一個人躲在這里,在想什麼?」
「什麼都不想,」我說︰「我在等日落。」
我把視線投向海平面的盡頭,一個失去火焰的太陽正懸在上方,仿佛隨時都會沉下海去。
大衛沉默了會兒,才說︰「我真好奇,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
「不知道,」我搖搖頭,想了又想,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把地圖攤開,拿飛鏢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視線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補充︰「也是真的。」
大衛滿臉問號。「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來真亦假。」從《紅樓夢》偷來一句。見大衛滿腦子問號,我笑說︰「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來是真的,射飛鏢的事情則是假的。」
「怎麼會?你怎麼會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麼誰會知道?」
我歪著頭將一堆問句消化掉,才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看大衛顯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釋說︰「我沒有歸屬感,我在台北沒有找到,在這里也沒有,我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有跟沒有之間有什麼差別,這讓我必須離開。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動消失不見。」說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衛喃喃地說︰「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覺。我很喜歡旅行,現在這工作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我還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經驗。」
我看著他,沒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臉上找到幾許滄桑,下意識的,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孔。「你享受這種感覺嗎?」
他一口氣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許吧,但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必須時常跟情人說再見,還有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她們面前的感覺。最要命的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們面前,她們很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大衛說得咬牙切齒,我卻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瞪大眼。「這麼悲慘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笑得這麼大聲,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提著我的後領將我拉了起來。「嘿,小姐,有點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聲。「對……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嘲笑的意思。」
大衛依然抿著嘴。「你以為這樣就能補償我受傷的心靈嗎?」
「補償?」我挑了挑眉。
他咧開嘴,將臉頰傾向我,意圖非常明顯。「一個吻,我就原諒你。」
我笑意濃濃地看著他,說︰「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更不確定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忘了你,所以這個吻,最好還是保留起來,你覺得呢?」
大衛無奈地攤開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聰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頭去看夕陽。
太陽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墜入深沉的海洋中,讓海水減去殘存的溫度,海面上吹來的風更涼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檢查明天要用的裝備了,別在這里待太久,小心腳下,可別掉進海里了。」
我開玩笑說︰「是的,母親大人,我會小心。」
大衛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會兒。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時間天色才完全暗下來,船尾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出聲問︰「是你嗎,大衛?」
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時便停了下來,突然之間,船尾這狹窄的空間只剩下來自兩具不同軀體的呼吸聲。
是誰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見走道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無法忽略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聲音就來自他的吐息。
「別捉弄我。」我警告,同時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氣。
他挪動了腳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里。」
「是你!」他一出聲我就認出他了。
「是我。」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氣。
盡避船上有許多乘客,船員們看起來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靶覺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說︰「你來晚了,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得趁著還有自然光線的時候檢查我的鏡頭。」
「喔。」想了想,我問︰「你們會在這里待多久?」
「如果進度順利的話,半個月。」
「然後呢?」
「把錄影帶送回公司剪輯。」
「再後呢?」
「找張床,睡個大頭覺。」
「接下來呢?」
他頓了頓,說︰「到酒吧釣個金發妞一整夜。」
他大膽的言詞讓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會是那種放縱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臉用他如星石般的眼楮找到我的。「終於不再問『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對於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來說,我問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見,我還是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嗯,我來這里吹風,你怎麼也來了?」
他哼笑兩聲。「聰明的女孩,真懂得問問題。」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見他悶哼一聲,心情才轉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前面有光害,視野沒這里好。」
「什麼視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無防備,被他推倒在船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