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要出聲抗議,他便跟著躺了下來。
船尾空間不大,我感覺到我們的肩膀正親密地靠在一起。
我掙扎著想起來,不習慣這樣的接觸。
他按住我,安撫道︰「噓,放輕松點,我不會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蝟似地豎起你的毛發。」
「我才沒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來,別擋到我的視野。」
我猶豫片刻,才放松身體躺回原來的地方。
他指示我說︰「張開你的眼楮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為是在海上,星空毫無遮蔽地呈現在眼前,無法一一細數的星斗瓖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該是遙遠的星體在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樣,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踫觸。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間握住了我,我從天堂墜回人間。
小船在波浪中搖擺,我擺月兌了迷咒,靜靜地享受這一時片刻的美麗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來像首詩。「好好享受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這樣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沒有說話,只陶醉地沉浸在這樣一個短暫又美麗的夜。
§§§
斑朗秋說的沒錯,那一夜過後,我就再也沒看見那麼美麗的星空。
盡避景物依舊,心境卻已改變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暫。
雖然進入雨林之後又有許多不同的驚奇,但畢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當船靠近岸邊時,看見一位當地的向導領著三個挑夫在碼頭等我們,我這才猛然發覺︰我這趟行旅太過魯莽,我沒有做充足的準備就想一頭鑽進一大片熱帶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我!
不過既然我都已經來了,臨陣逃月兌未免太沒志氣了點。他們拍攝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反正我不趕時間,便一路厚著臉皮與他們同行。
雨林的氣候非常多變,下雨時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暫。
有幾回大衛讓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雨後的熱帶雨林,高倍率的鏡頭讓我看見了平時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呼吸——我看見雨林在呼吸,多麼令人驚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綠林突然從嘈雜變得寂靜無聲,風停止吹動,鳥類也不再鳴叫,寂靜的氣氛凝聚到最高點,在即將負荷不住的時候,傾盆大雨嘩啦落下。雖然早在下雨之前,我們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樹洞,然而還是有幾滴雨水打在皮膚上,像被蜂叮到一樣,感覺非常痛。
驟雨在短短一個小時以內就結束了,先前凝滯不動的空氣又開始對流起來。大衛趁這時架起了腳架,調好焦距後,招手要我過去。
有了前幾次在攝影機里看見奇景的經驗,我興匆匆地把眼楮湊向前。被攝入鏡頭的高大闊葉林仿佛活了起來——我的意思不是說它們原來是死的,只是它們的生命形態不像動物一樣,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活——鏡頭里的它們則不一樣,它們是動態的,向天空伸展出它們的枝葉,仿佛因上帝贈與的禮物而歡欣地手舞足蹈起來。我听見了,我听見了那規律的、具生命力的脈動,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當大衛遞給我一條手帕的時候,我才驚覺我流淚了。
山卓這個愛說故事的愛爾蘭佬見狀,便開玩笑說︰「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稱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剛剛那場讓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說掉就掉的眼淚?」
在場的人都笑了出來,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趕緊將莫名的淚水擦乾,企圖湮滅證據。
察覺到一道往視的目光,我回頭望去,看見高朗秋一張猜不出情緒的臉。從我加入他們開始,他就一直沒表示過什麼。
我與他相遇在先,但幾天相處下來,在他們這群人里頭,他卻成了與我最疏遠的人。
夜里扎營時,山卓大叔會用感性的聲音說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故事,興致來時,法蘭克會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場演奏一段法國香頌,而這個時候大衛會拉起我的手,把我從溫暖的營火旁拖起來,要我陪他跳支舞,並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腳背時,孩子氣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總是神情淡漠,姿態放逸。工作時雖然聚精會神,大膽地擷取每一個令人驚奇的鏡頭,但他從不參與我們的歡樂,只在其他人叫喚他時,把杯子遞向前,添滿一杯啤酒後,又回復他原來的姿勢。
他是個幽靈。
當他專注於拍攝時,我好奇他究竟在鏡頭里看見了什麼。
他的感覺十分敏銳,當他察覺到我在觀察他時,他的視線一向能夠捉到我,而我也總是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刻,無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來。
不是為了沒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麼的,而是為了他那雙冰似的眼眸——那雙冷冽澄徹、近乎墨藍的眼眸,時常透露出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憂傷。
他就像是一匹受傷的狼,在荒野孤獨地舌忝舐心中永不愈合的傷口。
每每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問︰「你有什麼情傷?」
但我終究無法問出口。
這樣的問題太私人,也太過唐突。
為著一種莫名的惆悵,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忘了我與他先前的眼神對峙。當我重新抬起頭時,他已經又轉過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問︰「齊亞樹,你是不是太過注意這個男人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
§§§
離開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們回到峇里島的飯店休息。
明天大衛他們就要離開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許明天走,也許後天。大衛邀我到美國去,說要招待我,我拒絕了。
他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麼老是拒絕我?」
好熱的一句話,讓我想起有另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笑了出來。
我笑著老調重彈︰「你只是不記得我答應過你的那些時候。」
「有嗎?」
我看著他說︰「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應了啊。」
「這也算啊?」
「當然嘍。」
大衛覺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腦勺說︰「你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這麼認為。「我倒覺得你已經很懂了。」
「是嗎?」
「是。」我很肯定地說。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問。
「真的。」
他不死心又問︰「你確定不去美國?」
我想了想,說︰「那倒不一定。」
大衛皺起眉。「你到底是會去還是不會?」
我笑了,說︰「不一定會,但也不一定不會,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你確定當我去的時候,你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國外的人會剛好在家嗎?」
大衛無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沒有比現在更有想要安定下來的念頭了。你等等……」他回頭從皮夾里找出一張矩形的紙片,將之塞進我手里。「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處的電話,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如果你想聯絡我們其他人,也可以透過公司聯絡,大多時候,公司會知道我們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簡單的紙片,突然有一種不確定感。「我沒有常常跟朋友聯絡的習慣。」我老實地說。
大衛不理會我這個「壞習慣」,他說︰「把它收好就是了,千萬別弄丟了。」他的口氣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丟了名片,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