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下那只盒子,問︰「可以拆開來嗎?」
他點點頭。
我小心地拆開精美的包裝。
里頭是一只絨布錦盒。
我猜想盒里是珠寶或首飾之類的。
這想法令我又緊張起來。會是一只戒指嗎?求婚的暗示?
家豪向來不善於言詞,所以想到趁著我生日用指環來向我求婚?
我雙手微微顫抖,打開那只盒子——
「喜歡嗎?」他問。
不忍令他失望,我說︰「很漂亮,謝謝你,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
「我幫你戴上。」他說。
我點點頭,讓他替我戴上項鏈。
原來盒子里不是指環,而是一條白金瓖藍寶石項鏈。
家豪替我將項鏈戴上,藍寶石緊貼著我胸前的肌膚,傳來冷涼的溫度,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將寶石拈在手指上把玩。天藍色的寶石約有花生米大,成色透明無瑕,像黑夜里的一點寒星,吐息冷冽;又像一顆人魚的眼淚,盈滿哀愁。
他的手擱在我頸後,若有似無的摩挲著。
我有些迷醉,恍惚里仿佛听見他的嘆息。
一個男人的嘆息……
男人的心思往往隱藏得很縝密,他們不輕易在人前泄漏自己的情緒。
如果沒有特別留意,也許這嘆息,就只是嘆息。
但我留意到了。
因為今天較以往格外不同。
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日。
今天我們又回到了昔日約會時的淡水河邊。
今天他除了一聲「生日快樂」的祝福外,還送了一條藍寶石項鏈給我。
今天……今天他欲言又止,話語吞吐中分明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雖我不知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感覺到他的手離開我的後頸,從肩背緩緩游移到我腰側,隨即他輕抱住我的腰,我們貼近著的身體有燃燒的趨勢。
餅去我們的交往純情得像五十年代的情侶,親密的接觸除了牽手、擁抱以外,就只剩幾個禮貌性的吻。今晚,要跨越這界線了嗎?
我僵直著身體,留意他進一步可能的舉動。
時間一分一秒在等待的過程里流逝。
末了,他強健有力的擁抱從我身上離開。
說不出此刻我的感覺是什麼,有些失望,但也好像是松了口氣——也許我還沒有準備好在身體上與一個男人有親密的接觸,但他沒有繼續,我卻不免感到失落。
他突然開口說的話更令尚在魂游太虛的我措手不及。
我听見他深吸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似地說︰「亞樹,我對不起你。」
我驚訝地瞪大眼,不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狼狽的避開我質詢的目光,急急起身,我捉住他一條手臂。
「家豪,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他伸手撫了撫我的臉頰,神情抑郁。
看在眼底,我心一驚。
敝哉,怎麼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現在才發現?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還是在工作上遇到了挫折?
「家豪?」我擔憂地看著他,伸手想模他的臉,他避開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終於說︰「我們分手吧!」
我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乾笑道︰「別開玩笑了,如果你只是想試探什麼,你大可直接問我。」
他糾結的眉頭並未因我的話舒展。
我這才察覺到事情不對勁,想著他那句分手的話,臉色由紅轉白。
他帶著歉疚的眼神凝著我,聲音沙啞地道︰「是我的錯,亞樹,我遇見了一個人,我發現,我愛她……」
青天霹靂,我沒有戲劇化的尖叫、昏倒,卻也完全不能反應。
我訝異我的理智竟然讓我能夠這樣冷靜,說實在,我頗佩服自己。
但……但家豪他要和我分手了!怎麼會?事前完全沒有徵兆,太令人意外了!
我怎麼能接受!
我呆住,無法說出任何話出來。
家豪見我不說話,他既懊惱又擔憂的看著我,輕捉著我的肩,搖晃我。
「亞樹,你別不說話,你怪我吧!這件事從頭到尾部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喜歡你,以為那就是愛,卻沒想到……」
沒想到會遇見一個比喜歡還要喜歡的人。
我突然有點想哭。
眼淚就這樣掉出來了。
我哽咽著,家豪把我抱在他懷里,像安撫幼兒那樣,輕撫我的背脊。
我將臉埋在他胸膛上,眼淚一串串地流淌。
我們……很奇怪吧,哪有人分手時是像我們這樣子的?
但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麼做,也不知該說什麼話,我只是想,如果一個人要變心,你攔著他,求他不要變心,有用嗎?
包何況他剛剛才說他喜歡我,只是喜歡而已,不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他沒有愛過我,我又怎能指責他負心?
我哭到喘息困難,我把他推出去,要他走。
他不放心我,不肯離開。
我想笑給他看,好要他走,但我做不到。想想,這樣難堪的景況下,我又怎笑得出來?若真笑了,恐怕只是比哭還難看。
我還是要他走。
我要一個人好好哭一場,再仔細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他終於被我請走,我關上門,躲回房間里,蒙起棉被就肆無忌憚的嚎哭起來。
是的,是該哭一場的。
哭累了,我睡了。
§§§
就這樣分手了。
分手後,家豪反倒比以前還常來探望我。
也許是良心不安,也許是怕我做傻事,他時常出現在我身邊,帶著贖罪的眼神祈求我的原諒。
我不知道該不該原諒他,因為我並沒有很恨。
還不到恨的地步,我認為沒有必要給他我的原諒。也或許,我對他還是有些怨的。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為何還要對我好。
我怨他既然不愛我,就不應跟我交往,不應該蹉跎我四年青春,他應該早點讓我知道……他不愛我。
分手後,下意識里,我不想再跟他有牽扯,所以對他的關心都覺得不稀罕,甚至有種想逃避的。
生日那晚,哭過以後,隔天我醒來,有些恍惚。
靶覺昨晚發生的一切可能是一場夢,然而緊貼在我頸項上的項鏈又冰冷的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怔忡了好半晌才下床梳洗,然後,到出版社上班。
同事都沒看出我的異狀,我想我把失戀的悲傷掩飾得很好。
這世上最不需要他人施舍的就是對失戀者的憐憫。
我在社里負責審稿的工作,一天要看上數十萬字。
來稿堆積如山,上班看不完,下班後還得帶回家繼續拼命。
金錢逼迫社會,社會就逼迫我們。我們汲汲營營於謀生,完全喪失自我的意志與自由。
堡作佔據了我下班休息的時間,這種情形,前些日子也許我會在乎,但如今,我只想把失戀的傷痛埋藏在忙碌的工作里,讓自己沒時間去想太多已經結束的過往,於是我也就沒出聲抗議。
然而我想得太美,繁重的工作並沒有讓我自傷痛中恢復過來,反而還加重了我的創傷——
問題就出在我審的稿件,是一樁樁騙死人不償命的糖衣愛情。
筆事里,當男人愛上女人,是堅定不移。
筆事里,當女人愛上男人,是一生忠貞。
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是尋常小說的公式。原本我希冀愛情就該是這樣的面貌,直至如今,我方知這樣的愛有多麼地困難。
不……也不是沒有,家豪不就找到了他一生中的「唯一真愛」嗎?而我的愛,在他離開我之後,就死了。我愛過他,我無法愛一個人而不求回報,但他不愛我,所以我得不到一輩子只愛一次的愛情。
看著稿件里所鋪陳的動人戀曲,我既想笑,又想哭,最後我掩著臉,在忍不住放縱大笑的時候,偷偷流下眼淚。
同事關心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一手掩住腫脹的雙眼,一手指著稿件說︰「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