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要擔心房子可能會被風吹垮,但是此時此刻,听著雪花敲打玻璃,積在屋頂上的細微聲響,一個一個不同音階的音符在血液里彈奏著他的身體。
他一方面想壓抑,一方面又想拿筆記下它。然而當他拿起筆試著將音符記在紙張上的時候,他的腦袋就開始呈現一片空白。
他只好丟開筆,瞪大眼楮,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頭頂上快被掀掉的那片屋頂上。
許久以後,他睡著了。
夢里有從古歐洲跋涉而來的維京人听說那是島上最早的移民。
侵襲著沿海一帶的暴風雪不知何時停息了。
融化了的雪水沿著屋檐滴下,可能滴到了鐵桶上,還沒睜開眼楮以前,以為是雨。
睜開眼後,才發現原來暖著他肚子的是亞蓓的貓。
前幾天他才剛剛把通過檢疫的貓領回來,此刻牠正蜷在他的肚皮上,安睡著。
他一移動身體,牠便驚醒過來,金色的眼楮在幽黑的閣樓里顯得有些詭譎。
「小雪球。」抓了抓牠的脖子,輕輕把牠移到一邊去。
綁樓只有半個人高,他必須矮著身體才不會撞到頭。
他坐起身,彎著腰爬下梯子,小雪球從閣樓上躍下來,四肢攀在他的肩膀上。
雪停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密閉的空間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給他安全感,相反的,他開始感到窒息。
吃了片冷面包,替貓溫了牛女乃。
接著他拉緊厚外套,戴上帽子,穿上雪靴打開被冰封住的門。
隨後他關上門,把貓留在屋子里。
厚重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從海咿延續到小漁村里。
走到村里時,他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然後鑽進Bar,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投了兩枚硬幣到手動式的咖啡機里,三分鐘後一杯Espresso濃縮啡便煮好了。
听說這台咖啡機是意大利原裝貨,餐Bar老板到意大利旅游時買回來的。是Bar里的名勝之一。煮出來的咖啡因為太黑太濃,不怎麼受歡迎。
女侍端著其它客人的早餐到隔壁的桌子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以帶著愛爾蘭腔的英文說︰「那台機器煮出來的咖啡又濃又利口。」
佟夏森一口喝掉半杯,這才覺得暖和起來。「我知道,像感冒藥。」
「你感冒了?」
佟夏森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道︰「如果只是感冒還比較容易些。」
來到島上已經過了三個多月,起初他只是自我療傷,卻發現有些傷痕已經潛沉到沒有辦法靠著自己的力量治愈。他這才試著尋求醫生的幫助。現在他服用一種抗低潮的藥品幫助他克服無預警的恐慌,漸漸的,他發現他找回了部分的自己,然後他開始覺得與外界接觸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可怕的事。
不僅不可怕,相反的,有些人還很有趣。
雖然他還是不習慣與人主動攀談,但是幾句簡短的社交語言已經又重新返回了他生活的詞匯庫里。
生活!他覺得他好象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生命。
將剩余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完後,他翻開今日報紙,看看最近這個小漁村又發生了什麼事。
刊頭是一個聳動的粗體字標題——
忘了灑鹽的後果!瓊斯先生的慘劇——
新聞下方配合著一部汽車撞上自家後院的巨幅照片。
原來冬天冰雪覆蓋路面時必須在冰上灑鹽,以免融冰時車子容易打滑。
瓊斯先生忘了在下過新雪的後院車道上灑上鹽巴,結果在倒車時撞到院子的籬笆,額頭多了道血口子。
佟夏森再翻看另一個版面,看漁業新聞。
暴風雪侵襲,港口停泊船只注意。
這就是昨晚那場暴風雪,明天的報紙可能會報導有多少船只遭受損害。
氣象預測,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島上有一半人口從事魚獲業,每當漫長的冬天來臨,就無法出海,必須倚賴政府發給救濟金。冰山一開始融化,港口很快就會解除冰封。
佟夏森來到島上的時候已經是很深很深的秋,安定下來的第一天,就遇上了雪。北緯度的冬天十分漫長,長到時間彷佛已經停頓下來,不會再往前走。
可是冰雪要開始融化了,這表示春天很快就會來到。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島上的時間不但沒有靜止不動,反而還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在進行著。
而他,能跟上季節遞嬗的速度,不再落後于時間的軌道之外,是這麼美好的事。
等到春天真正來臨時,也許他已經可以捉住腦中的那些音符了。
亞蓓,她現在好嗎?
夏森,他人在哪里?
醫生︰
我正在試著記下那些在我血液里跳動的旋律
伊莉莎剛剛收到她那位可愛病人的來信。接著就接到亞蓓的問候電話。
在電話中,亞蓓問起︰「伊莉莎,他有沒有寫信給妳?」
伊莉莎讀著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亞蓓,其實他就住在她的隔壁漁村,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們就可以見面。
在吉米陸陸續續的來信中,她實在看不出來他跟亞蓓之間的牽連。
可夾在老友與病人之間,當兩人彼此同時問起對方的近況時,她很難不好奇。
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問︰「蓓,妳認識這個人才多久?為什麼妳這麼關心他?」
亞蓓有些意外伊莉莎突然這麼問。如果沒有人問她,她可能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這麼關心佟夏森就跟她關心其它朋友的方式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伊莉莎無預警地拋出問題,她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說他是她的朋友?但其實也不完全是。
說他跟她在本質上有著相似的靈魂,他可以懂她?太深奧了。況且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適合言傳。
「感覺很復雜。」最後,她說。
伊莉莎一听便笑了。「妳有沒有可能是墜入愛河,蓓?」然後她便掛斷電話,讓老友自己去想個明白。
接著她再回給她那位可愛的病人的信上添了一句︰
你是不是愛著她?
餅了兩天,伊莉莎收到的回信上寫著︰
我沒有向妳咨詢愛情方面的問題,恕不奉告。
寄出信後,佟夏森便再也忍不住的沖出屋外。
他知道她就住在隔壁的漁村,這麼近的距離,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就可以看到她。
他想、他想見她。
但是,見到她以後呢?
再像個無用的廢物一樣昏倒在她面前?
不、不
他頹喪地撲進雪堆里,懊惱著生命理失序的部分。
亞蓓拉上窗簾,回想著那日伊莉莎在電話中留給她的問號。
不知道為什麼,在思考那個問題的時候,她憶起與席斯分手的那一天,他說的那些話。
每個人都以為她堅強又勇敢,但他們不知道她並非天生就擁有對抗困境的力量。
時間必須回溯到過去,十三歲以前,她時常因為怕黑而抱著枕頭跑到威爾和茉莉的房間,非要三個人一起擠在床上才有安全感。
那個時候她很害怕床底下會跑出怪物來將她捉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惡夢中醒來,威爾打開燈,抱著她一起鑽到床底下,他們就在那里睡著直到天亮。
天亮後,黑暗不見了。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平安的在床底下度過一夜,這才明白原來床底下並沒有怪物,怪物從來就只在她的心底。
當她發現她是被收養的孩子後,她老是擔心有一天威爾和茉莉會不要她。那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里,她十分缺乏安全感。
是他們對她的愛治愈了她,讓她相信他們會愛她一輩子,絕不會遺棄她。
她的力量來自家人與朋友對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