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懷中畫像,毋庸比對,他可以認出她是畫像中女人,雖然她兩鬢微霜,雖然她憔悴的臉龐布上皺紋,但她確是義父口中的仇人。
「蕭郎,告訴我,這些年你好嗎?為什麼不托夢給我?若是早知你已不在人間,我又何必苦守多年?」她說得眉飛色舞、精神奕奕,病痛不見、悲情不見,返照回光讓她成為全新女人。
听見腳步聲,昀妃回頭說︰「惜織,妳跑到哪里去,妳爹……」
話至半途,當昀妃的眼光接觸到康恨,歡喜表情轉為驚恐,她慌地跪地,匍匐哀求︰
「皇上,請饒了我們,您知道蕭郎是我心中男人,您有淑妃侍奉,根本不需要我,請放過我們母女好嗎?」
所以,民間傳說是真的,她是不守貞操的蕩婦,也的確害了康寧皇後和皇太子?胡涂皇帝居然將這種女子留著,卻遷怒誅殺他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昀妃哭得好激動。
「請皇上信我一句,我沒要人綁走皇太子。」
不是她?她的哭訴,推翻了康恨若干認定,他不確定是否該相信,因為他組織不起義父、隆治和昀妃的話。
但昀妃的一聲聲「皇上」讓他驚醒,他理解那份熟悉了,他和皇上居然有張相似臉龐。
義父並沒有提到母親和當今曜國皇帝有任何親戚關系,他只說母親受昀妃妒恨,被昀妃指控與太子失蹤有關,便讓胡涂皇帝判了全家抄斬。
如果隆治是胡涂皇帝,又怎能處處為百姓著想?如果他真是殘暴不仁,又何必不願出兵鄒國?
越來越多的疑問在他胸中沖撞,義父的話、皇帝的面容表情、昀妃的哀戚,反復在他腦間交織。
「皇上,我不想進宮,又怎會謀害皇太子?」幽幽嘆口氣,她仰起頭看著眼前的「皇上」。
康恨不語,太多的事糾結成團,圖里的美人匍匐膝邊,遲暮女子的哀愁在他眼前盡現,在她身上,他看不到義父口中的奸詐多心。
「皇上怨我嗎?我也怨過自己,我問自己為什麼不在回京的路上一頭撞死,以示堅定?我不甘心啊!等不到蕭郎,我不甘死去。皇上,原諒我吧!原諒我無法成為您忠心的妻妾。」她自說自話。
他真的和隆治皇那麼相像,引得她錯認?難道他和隆治間真有某種關系。
遠遠地,抓刺客聲音傳來,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分外突兀,他分辨出雜沓的腳步聲,正往冷宮方向前進。
「皇上不肯原宥我?是不是我死才能換得皇上的釋懷?沒關系,反正我見到蕭郎,心願已足,再無放手不下。」
她起身,猝不及防地拔出康恨佩劍,尖聲喊︰「請皇上賜臣妾一死!」
說著,劍往脖子處劃過。
康恨速度比她更快,搶手奪劍,他將昀妃推開。
當康恨想將事情厘清時,門口的腳步聲分散他的注意力,死意甚堅的昀妃趁機撞進他懷里,硬是將自己身體往劍上送去。
霎時,劍從她前胸刺入、後胸穿出,血流如注。
進門的人不是宮中侍衛,而是胡太醫和惜織,這一幕讓他們傻眼。
怎麼會!不過是冷宮棄妃,怎值得刺客冒險進宮行刺?
所有事情均在一瞬間發生,康恨拔劍、康恨離開、康恨看見另外一個和畫像一模一樣的女人。
盯住他的眼楮不放,說不出的恨與驚駭在惜織臉上交錯,四目相接,這是他們的第一眼,這一眼結下無數恩怨,結下他們糾葛一生。
惜織搶到母親身邊,她听不見窗外劍槍交錯的鏗鏘聲,不關心壞人是否伏首,她只在乎胡太醫能否救回母親。
「娘,您還好嗎?哪里痛,告訴我!」
急切地,她將母親摟抱胸前,她責怪自己不該離開娘,氣自己讓這幕有機會發生,她好恨自己。
「惜織,皇上原諒我了呢!」昀妃笑開,沒有苦難憂愁,多年來,真正的展眉。
躺在女兒懷里,她的一生呵,磨難結束,往後是輕松快意、是幸福美麗,天上人間,她有蕭郎為伴,即使是死亡,她亦無懼。
「娘,您胡涂了,您要好起來,咱們才能去尋爹爹呀。」
惜織擁住母親。不要,她不要娘放手,她做了無數準備,告訴自己母親終要離她遠去,無奈,之于死亡,再多的準備都不夠用。
「傻孩子,妳爹爹早不在人世。瞧,他就站在妳身後,要來接我呢!好孩子,娘去了,往後要照顧自己。」
握住女兒,她的笑不是勉強,閉上眼楮,她走得安詳。
死了、沒了,惜織最害怕的一刻終于來臨,從此,天地間只剩她一人孤零。
「娘。」輕輕喚,低聲喊,娘不在,她心斷呵。「娘,我不認得爹爹,您走了,我怎麼找爹去?」
「昀妃是對的,妳爹不在人間。」喟嘆,胡太醫在她身後說話。
「胡太醫?」她回望他,眼里淨是不解。
「妳爹在進京趕考半途染上瘧疾,是我幫他看的病。當年我是個落魄舉子,身無分文,空有一身醫術,卻窮途潦倒,遇上你父親,臨終前他托我照護妳母親,並把身上所有盤纏留給我,助我上京。你父親過世,辦好後事,一把火,我帶走你父親的骨灰,想親手交給妳母親。我四處打探,查出妳母親已經入宮,我本不屑妳母親寡義薄情,但幾經談話,了解事實並不如我想象,我……很高興晉閔兄後繼有人。」
「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們事實?」
「妳娘犯的是心病,要是早讓她知道晉閔兄已故,恐怕她拖不到今日。」
「所以,爹是真的來接娘,她得償宿願,了無牽掛?」她問,問出短暫心安。
「對,她再無牽掛。孩子,替妳娘更衣吧,讓她漂漂亮亮去見妳父親。」嘆氣,胡太醫拍拍惜織肩膀,走出屋外。
側耳,惜織再听不見腳步聲、打斗聲,只有秋蟬偶爾發出幾聲悲鳴,牠在哀悼年將盡、命將絕?淒淒苦雨灑下,秋澀。
低眉,她擠出一絲微笑,對母親。「娘,我們來打扮打扮,到天上別忘了爹爹還欠您一場婚禮。」
第二章
昀妃的喪禮並未往上報,原因有二,一是皇上遇刺受傷,二是刺客事件尚未落幕,在宮里上上下下全為這件事忙碌時,冷宮棄妃的死便算不得什麼大事。
午後,在胡太醫的幫忙下,草草辦過母親後事,惜織走出冷宮。
听說,刺客入宮當晚,守城衛兵在城下抓到一名行動詭異的老頭兒,關進獄里後,竟發現他是刺客的同路人,這下子,守城兵立下大功,人人有賞封。
敝的是,明明是刺客,抓了、審了、殺了便是,可皇上居然不準任何人對刺客審問動刑。大家心里都犯疑問,卻不敢四處散播傳言,畢竟這是大事兒,弄不好,腦袋可是要搬家的。
惜織不管皇上下過什麼命令,她迫切想知道,為什麼刺客以母親為目標?
當年那柄玉簪始終橫在惜織心間,她懷疑,這個宮里,有人想置母親于死地。
繞過幾處樓閣園亭,她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走到大牢邊,她將身上所有銀子用以賄賂獄卒,換得進牢機會。
陰暗腐濕的地牢里,充斥霉味,幾只老鼠在地板上爬竄,刺鼻的血腥讓惜織皺眉。在這里待太久,任誰都要生病。
刺客被綁在十字樁上,結實的古銅色軀體上有幾道血痕,大約是昨天混戰中留下的。
另一個十字樁上捆住的是個老人,大約是傳說中,那個在城牆外被發現的老人吧。
惜織走近,審視刺客五官,盡避狼狽不堪,他身上仍帶著讓人不敢侵犯的威嚴。倏地,他眼楮睜開,惜織被嚇到,但她克制著不讓恐懼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