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爹爹?是啊,他是我最大的遺憾,我總盼著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可是他讓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
爹爹急了,娘也急了,未出嫁的女兒懷了小女圭女圭,傳出去,鄉里間是要大大恥笑的呀!再怎麼說,爹爹都是有名望的人,怎能容得女兒敗壞門風?
蕭郎啊,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的約定……」說著說著,昀妃陷入回憶。
這段日子,母親反反復覆的囈語,讓惜織前接後續,續出自己的身世之謎。
爆里傳說果然是真的,她並非名正言順的公主,並非父皇的女兒。所以她被留在冷宮養大理所當然,她被看輕欺凌亦是應當。
不過,事實並沒有帶給惜織太大的痛苦,因為自出生起,惜織便習慣了所有不平等的待遇,她從沒認真看待過自己的公主名餃,在冷宮,她和母親,相依十數載,在飽受冷落中,她學會了怡然。
「皇上來了,他要帶我走。不,我不走,我走了蕭郎回來怎麼辦?爹娘歡歡喜喜送我上花轎,他們的笑眼里看不見我的哭泣。蕭郎,你在哪里?為什麼不快快回來,要讓我空焦急?」
惜織為母親悲傷,這個時代,女子沒有自己,從父、從夫、從子,順從的全是別人的心意。
「皇後打我、罵我,我不怕,死了不過是兩眼一翻,我心疼的,是我那剛出世就沒了爹娘的女兒。」
怨啊、怨啊,她的怨、她的愛揉成團,讓她分不清對蕭郎是怨多,還是愛濃。
淚自眼角滾下,她從不哭的呀,她很早即學會認命、學會看清世局,知道世事全不由己……
「我沒有害皇太子,我不曉得發簪怎會落在皇太子床上,皇上請相信我呀,我真的不知道發簪怎會落在那里……淑妃,妳救救我,妳知道我的委屈,對不?我們是好姊妹,妳該對皇上說清楚……」她將陳年舊事翻了又翻,卻是怎麼翻,都翻不出一個清白事實。
「娘,藥涼了,您醒醒吃藥。」
女兒的呼喚暫且拉回母親神志,看著眼前女兒,昀妃淒然一笑。
「惜織,妳跟娘好像。」
「是啊,大家說我是您的翻版,和您一樣美麗。」強拉起笑,惜織寬慰母親。
「美麗?就是這份美麗讓皇上強要了我,如果我長得丑陋些,也許命運不至乖舛。好孩子,答應娘,有機會便逃離皇宮,去找尋妳的父親,替我跟他說一句,我從沒背叛過他的心。」
「我答應。」
點頭,這句話,她允過母親數十次,但她心底明白,憑她一個弱女子,想離開後宮,難上加難。
看著女兒,恍恍惚惚地,彷佛時光倒轉,她又回到青春年少,坐在畫舫里,倚窗哼唱江南小調,哼著哼著,簫聲相和,她的郎呵,她的情……
母親眼光渙散,唱著不成調的曲子,輕輕搖晃。
「娘,您怎麼了?」母親的怪異,讓惜織心頭一震。
望著門扇,她突然笑開,手伸向半空,想握住什麼人似的。「蕭郎,你來了,可知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娘,這里只有我,沒有爹爹,您醒醒。」她撫觸母親臉頰。
昀妃輕笑,笑聲宛轉,拉起女兒的手向前傾,她認真說話︰
「蕭郎,你過來,看看咱們的女兒,雖然被禁錮在冷宮,我還是把她教養成好女孩,她能詩會文,撫琴墨筆全難不倒她,蕭郎,你是否為我驕傲?」
「娘,別這樣,我知您思念爹爹,但……」
昀妃听不見女兒聲音,一味對著屋門講話,彷佛門前真有人在听。
「我不苦,能再見你一面,再多的苦我都不怕,只是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可知我的心含了膽,一月苦過一月,一年苦過一年……」
猛地,不祥念頭閃過,惜織心慌,放下藥碗沖出門、沖進太醫院。
輕巧跳過橋面,這里是御花園,偌大的皇宮里,前前後後,康恨探勘過十幾次。
他模清宮里每條路徑,精準確知皇帝和那個「昀妃」居處。
老百姓的說法是正確的,隆治的確是好皇帝,他常常批閱奏章到夜半,比起鄒國的殘暴國君,他更值得人民愛戴。
但,即便隆治再好,他仍是自己的弒親仇人。
一隊夜巡士兵走來,康恨飛身躲到假山後面,他不能在刺殺隆治之前引起任何騷動,否則,他的成功率將大大降低。
繞過靜思閣,轉進德懿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皇帝的御書房。
從窗邊躍進,輕微的騷動引起隆治皇的注意,他抬頭,一個酷似自己的年輕人站在眼前,有片刻呆愣,皇上定住身形。
康恨看著隆治皇,不明所以的熟悉感沁入,他見過對方?
不可能,他是曜國天子,而他來自鄒國,嚴格來說,他們是敵對國家,況且,這樣的威儀男子,只消見過一次,他有把握,自己不會忘記他。
一模一樣的眼楮、一模一樣的斜飛劍眉,薄薄的嘴唇和那股沒人模仿得來的煥發英氣……
「你是……」隆治方開口,靈光閃過。
會嗎?有可能嗎?他會是失散多年的龍幀太子?
是不是老天願意待他優厚了?是不是上蒼為鼓勵他的努力治國予以賞賜?下意識,他伸手去拉康恨左手。
隆治的動作快,康恨的動作比他更快,劍橫過,刺入對方的左心窩。
沒有驚惶、沒有憤怒,隆治的表情是康恨解釋不來的慈愛。
猶豫,康恨的劍沒再往下刺入,劍停住,凝眉,他眼看血從劍口處汩出。
「孩子,你是我的龍幀對不?」
不顧身體痛楚,隆治只想抓住康恨的左手看仔細。
龍幀?再一次教康恨難以解釋的熟悉,這名字他曾經听聞?
左手終于被抓住,康恨不在意,他在意的還是隆治的表情,人在臨死前不該充滿歡喜,更不該帶著滿足笑意。
攤開對方的手,隆治看見了,終于看見,他是龍幀啊!是自他身邊失蹤近二十年的兒子,是最酷似自己、最聰穎,也最仁慈的兒子呀!
隆治來不及喊康恨一聲兒,御書房門即被打開,兩個太監進門,撞見這場景,其中一個直覺驚呼,尖叫著沖出門外,對宮廷衛兵吼叫抓刺客,另一個則傻在原地,作不出反應。
康恨該听從義父的指示,不听隆治說任何話便一口氣把劍往下刺的,但他仍然猶豫,為了那股不能言喻的熟悉感。
「抓刺客!來人啊,抓刺客。」
終于,嚇呆的太監總算也有了反應,他尖起嗓子,拚命嘶叫。
「不準喊!不準傷他!」掙扎著,隆治意圖阻止太監的舉動。
習慣遵從命令的太監立刻住嘴,兩瓣控制不了的發抖嘴唇,不斷重復皇上的話。「不準喊、不準傷他、不準喊、不準傷他……」
太監听見了,站在隆治正對面的康恨也听得一清二楚。不傷他?為什麼?他是刺客呀!
看著發呆的兩個人,他想自己再問不出個所以然,從隆治身上拔出劍,康恨迅速轉身,跳出御書房。也許他該尋找另一個人來說明。
沿著小徑,飛身,數個縱越,躲過幾波前進御書房的士兵,康恨在暗處,走著自己早已熟稔的路徑,那是通往冷宮的方向,越近冷宮,宮中士兵越少。
跨進有著熒熒火光的院子,地上未熄的爐火旁有幾個陳舊壺碗,這里是名副其實的冷宮,冷冷清清、沒有絲毫人氣。
推開木門,連門都殘破得比不上尋常人家,誰想得到皇宮里也有這樣一塊地方。
康恨听到聲音,循著聲音前進,他挑開簾子,簾子里一個瘋女人在對空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