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是,你會相信嗎?」幾乎是直覺反應,雷觀月立刻冒出酸諷的話。
「不能說相信,不過我不了解你的狀況,所以不能妄下斷論。」白子特殊的外表,總令他們亟欲否認自己身為白子的事實。
不過,跟以前她看過的白子比較起來,她總覺得他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她那听來比談論天氣更不在乎的口吻,惹惱了雷觀月。
「那要如何證明你才會相信?或者干脆教我如何證明白子和我的不同好了!」他像只豎起尖剌的刺蝟,句句帶剌。
「這的確有點難。」廉欺世嚴肅地頷首,「你听過曾參殺人的故事嗎?簡單的說,你現在正處于三人成虎的情況,除非出面為自己辯解,否則,曾母就要逃走啦!」
雷觀月為之一愣,終于明白她的用意。
不是完全的不信任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說話,為自己說——然後,她會听。
看來,他真的踫上了怪人。
「我生病了。」須臾,他慢吞吞開口。
「嗯,嗯,非常明顯。」
雷觀月瞪她一眼,不開心被打斷。
廉欺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表示不會再說話。
「起先一點征兆也沒有,只是某一天,我突然流鼻血而己……突然的——」
他在那時候稱為朋友的一群人面前,在他們放肆的飲灑狂歡,慶祝束發成年時,原本笑著的友人們突然一個接著一個沒了聲音,倒酒的動作維持著,酒已經溢滿流出杯外,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慶祝的歌樂聲徒留余韻,不只友人連同舞妓歌妓都用同樣驚愕的眼神盯著他。
他想,如果在場僅他一人捕不懂情況的話,那問題就是出在他身上了。
帶著醉意,他模了模自己的臉,等到感覺口鼻間有股濕溽的感覺時,他才後知後覺探手一抹——
是鼻血。
黏稠的滴答聲,在彌漫著詭譎靜謐的空間里听來特別剌耳,他順著手指的血跡往桌上看,他半滿的灑、酒杯里已經血紅成一片。
很奇怪,不過是鼻血而己,他卻好像不用錢一樣流了一缸。
他還記得自己沖出房間,奔回家的景象,仿佛自己是個第三者,看著那副身軀胡亂揮動四肢,等到跑進家門時,這個沒用的身軀主人已經差點喘不過氣,升天了。
寵愛兒子的雙親十分焦急,愚蠢的大夫只是頻頻搖頭,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仿佛預見一個前途光明的人的人生即將隕落。
從那之後,他的體力在短時間內變得很差,容易生病,注意力不能集中,做任何事都容易感到困倦,皮膚的顏色變得蒼白,曬到太陽後會有灼痛的傷斑冒出來,連原本黑色的瞳孔也以可察覺的速度褪色,像染布洗久了會失去原本的色澤那樣。
是的,他整個人都在褪色。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爹來給他送藥,並且叫他起床時,發現他一夜白了整頭的發時,他終于崩潰了。
原本是長安赫赫有名的染布商傳人,聰穎的天資和從小苞在父親身邊的學習經驗,他早年已經顯露出成為優秀商人的能力和氣度,全在大夫斷言他活不過二十,無藥可醫後什麼都沒了。
隨著他的崩潰。看似美滿的家庭很快也隨之傾倒。
于是,外頭有關他外貌引發的不祥傳言甚囂塵上,漸漸地,連他的親娘都不敢靠近他,明明是最靠近他的親人,竟也舍棄他選離這個家,真的就像曾參殺人一樣;原本疼愛妻小的親爹,遺尋不著能夠醫治唯一兒子的病的大夫後,開始玩物喪志,流連娼戶。
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麼,上天為何對他如此殘酷,原本理所當然的人事物,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理所當然」失去後,他一無所有。
唯一僅剩的,只有拿刀抹自己脖子的勇氣了。
「所以你真的拿刀要抹脖子?」听到這里,廉欺世屏住呼吸問,並不是擔心,而是看戲看到高潮時會有的自然反應。
如今說起往事己無太大介懷,但是一個比當事人更不介懷的人這麼問的時候,雷觀月有一種被人看戲的感覺。
「啊,畢竟人都有悲劇的天性,會不自覺的夸大其辭,再加上你還活著,所以我想確定那是不是一種夸示的說法。」廉欺世察覺他眼底的不悅,連忙解釋。
對雷觀月來說,這樣的解釋還不如閉嘴來得好。
「沒有真的去死,害你懷疑了,真抱歉!」他撇嘴諷刺道。
「怎麼沒死成?」她的直言不諱,有時候令人厭惡。
「我女乃……我祖母阻止了我。」雷觀月原本想再說些什麼,最後話鋒一轉,調回正題,不和她計較。
「喔?她說了什麼鼓勵你的話嗎?」
「事實上,她叫我去死。」
聞言,廉欺世一陣輕笑。
「她說,如果我死了,她還省得麻煩,不需要照顧我;還說,沒有毅力不能堅持的人,真的想死就快點死。」
「啥,你女乃女乃好有個性喔。」
雷觀月有種如呆祖母還活著,一定能和她成為好朋友的錯覺。
「結果你舍棄了刀子,決定發憤向上了嗎?」廉欺世猜想。
「不,我氣得向她揮刀,要她別靠近,並且罵說像她這樣頭發自然斑白的老人什麼都不懂。」他省略了自己淚流滿面的部分描述。
「哇,你也很有個性耶。」
听了如此火爆的場面,她就只有這句話嗎?
雷觀月決定當作沒听到,繼續說︰「我祖母听了我的話,淡淡地說了一句,如呆真的不喜歡,全部剃掉不就得了。然後又說了什麼,反正小孩子出生的時候都像和尚是個光頭,如果我想的話,她可以替我點戒疤之類的話。」
「嗯、嗯,所以你出過家?」
「我怎麼不意外你會導出這種結論?」他無奈自問,悄悄嘆了口氣,「年少輕狂,我當下照她的話,鉸了一大把頭發下來,扔在地上。」
「喔唷,接下來就是最精采的地方了!」廉欺世興奮的呼氣。
「注定你要失望了,我那時的體力差到做完這件事就昏倒了。」
「難怪你既沒死,也沒出家當和尚。」她一手握成拳頭擊上另一掌,登時了悟。
「是啊,真可惜。」他訕笑。
「沒有結局嗎?」她關心的只有「故事」進展。
「隔天,是我祖母叫我起床的。當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慢吞吞回想起咋晚的事,想繼續和她杠上時,她竟然笑了,而且她也把頭發給割斷,長度連肩膀都不到。」
廉欺世沒有再插嘴。而是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她第一句話就是︰‘把刀收起來才能安我這個老人家的心啊。’然後她模了模自己的頭發,又說︰‘如果只有獨自一個人讓你感到不安的話,我陪你,而且我也是個白頭發的老人了,從背影看我們兩個,一定是一模一樣的。」戴著面具看不渭楚表情的雷觀月緩緩說出最後一句話。
秀麗的臉上浮現一種滿足,她深吸了口氣,抬頭看看因為太多星星而顯得熱鬧的夜空,看看那顆不是最圓滿的月亮,良久,她轉回目光,迎向他。
「十四……我妹妹跟我說過,真正漂亮的女人會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美麗的光芒。」抿起淺淺的笑容,她對他說︰「你女乃女乃一定是個美女。」
雷觀月的記憶停在一張蒼老卻很有精神的面孔上。
她沒有舍棄他,一直陪伴他到最後一刻,即使她在臨終前說了謝謝他不離不棄照顧她這個老人的話,在他心底始終認為是她陪著自己才對。
老人的面孔因為在記憶中,所以不會模糊,但是眼前的她,卻漸漸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