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都交代完全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們一些時間?」常自笑嘴里雖然這麼說,但實際上他全身上下無處不在防備著,因為他也明白,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項昱。
蘇意晴緊握著拳,一方面是身體上的疼痛難熬,一方面是她心底的憂懼,不用閉眼她就能憶起項昱渾身浴血的模樣,和自己當時的心情。
乍然見到他出現,她竟不知是恨、是喜,是心痛還是感動,事實上她不是沒有發覺,當那熟悉的臉孔佔據視野時,歡喜和心安的感受也相伴而來;即使現在,她亦無法漠視自己為他的憂心。
不!不能,她一想到他和蘇忠的血狂涌而出的景象,她就決定說什麼也不要再有那種飽含歉疚與傷痛的感覺;蘇意晴沒有法子站起來卻仍勉強自己慢慢地、非常慢地朝那把掉落的劍移動。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際、背脊不斷流下,甚至刺疼了她的眸子,但這都不打緊,因為現在流汗總比以後流淚來得好,不是嗎?
項昱瞪視著常自笑,許久才冷冷地說道︰「我想這次該好好向你請教了是嗎?鬼王。」
「好說,項莊主。看來,我必須一開始便使全力,對你我可沒十足把握。」
僵硬的氣氛在兩人出招之後一變而為熾熱。
項昱雙掌飄飄,朝常自笑直發了去;常自笑不慌不亂以拳迎掌,準備和項昱來個硬踫硬。
常自笑相信,即便項昱在招數精奇上已達巔峰,內家真力卻必須按部就班修練,無法強習,而以其年歲而論,絕不能勝過年逾半百的自己。
在雙方即將拳掌相交之際,項昱倏忽化掌為指,分別向常自笑臂下「淵液」、「京門」兩穴拂去。
常自笑一驚,項昱掌勢如風如電,竟然還能在這極短的時間、空間差距下變招,但他畢竟為一派宗師,也立刻改變拳向,直探對方中宮,以攻為守,逼得項昱不得不回掌架隔。這一著讓兩人更加振作精神,全心應戰。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和這小子居然已對招千余,他不禁略感焦躁,因為他明了自己長項昱三十歲,多了三十年功力,但在氣力上絕比不上正值青壯的項昱,更何況,他乃以內力見長,招式上端的是簡勁樸質,換言之就是蘊內勁于外招以補其不足,而現在雙方僵持不下,繼續纏斗肯定于己不利。
他不免後悔方才自恃身份,未趁項昱剛至心神激蕩之時解決項、蘇二人。如今要求全身而退,不使些計謀是不成的了。
常自笑以眼角余光瞄向草地上低伏的白影,有個念頭驀地而生,事既至此,他已無意在武功上硬爭面子。
難道項昱真是如此沉得住氣,絲毫不曾心亂?
其實他也是有所揣想,有所顧忌的,畢竟常自笑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但是項昱更明白這場交手是非勝不可,這個體認讓他得以強抑心緒,凝神對敵。不過到這步田地,他依舊少不得心急,時間再拖下去,只怕意晴的傷勢……
常自笑故意慢慢收回勁道,仿佛是氣力不足漸呈衰象,突然左側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下右肩大下破綻。
項昱認為機會稍縱即逝,一掌拍在常自笑的右肩。
常自笑借著他的掌勢,身子朝蘇意晴伏地的方向飛出去,拚著受這一掌也得以蘇意晴為質。若是直接去擒拿蘇意晴,項昱是萬萬不會讓他得逞的。
他一把提起無力站起的蘇意晴,左手扣住她的咽喉。「你最好立刻住手。」
項昱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怎樣才肯放人?」他不拐彎抹腳,直接問道。
蘇意晴雖然身受重傷,但是神智仍十分清楚,她明白自己和項昱的處境。只是,她內心另有打算。
「項莊主,」常自笑面露詭笑,只道現在是立于不敗了,對于項昱那掌引起的半身麻痹倒不放在心上。「你願意以自己一身功力換她的命嗎?」
「要我自廢武功!」項昱再冷靜也難掩目光中的一絲惶急,只要常自笑左手微微用力,意晴將毫無幸存的可能。他緊握雙拳,仍不斷告訴自己要沉著,先看清四周,或許有扳回劣勢的樞紐。
「你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重復。」常自笑輕松地說,卻無法不注意麻痹的感覺逐漸擴散開來,顯然是那掌的沖擊遠較他預估的大。
「如果我拒絕呢?」項昱讓自己的唇角硬迸出冷冷的一笑,他向前跨了一步,右腳前方正是一顆拳頭般大的石頭。
「你最好不要測試我的耐心。」常自笑想拉著蘇意晴往後退和他拉開距離,卻馬上感到四肢的僵硬。
項昱低首佯作思考,暗地里卻在盤算以足發石教人的勁道和方向。事實上,這是相當冒險的。常自笑被冠以「侏儒」之名即是因他身材較一般男子為矮,如今蘇意晴被他拿來當盾牌,幾乎使他大半隱在其後,唯一外露的是他的面門。
項昱暗暗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冒險,即使沒有十成把握;否則今日就是蘇意晴和他的死期。
「好,」他抬頭重新正視常自笑,左手慢慢舉起,對準胸口的「羶中穴」。「我答應你。」就在此時,一直低垂眼睫、默不作聲的蘇意晴如閃電般地將眸光對向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項昱立刻停下動作,因為在她澄澈如鏡的雙眸中,他看到了什麼,這份領悟讓他打從心底害怕起來,那種恐懼驚駭的程度是他從未曾嘗過的,即使是看到她中掌倒地那一幕也不及現在,他甚至可以感受血液在瞬間結成堅冰,骨頭發顫格格作響,卻怎麼也無法抑止寒意的不斷流竄。
她笑了!失去血色的唇輕輕上揚,在一張絕世的容顏上綰成個美麗的弧度。此時此刻,她不再在乎什麼復仇、背叛,只在乎自己最真的心,就算項昱真欺騙了她,她也收不回自己的心。
她希望他能永遠記得的,是她的笑,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他曾說過「你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而她一直記得,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
「不!不要!」
就在項昱吼出心里吶喊的同時,蘇意晴沒半點兒遲疑地將左手的劍斜斜微向上地往自己小骯插進去。
常自笑還沒搞清楚項昱那聲急切的怒吼,就發現冰冷而鋒利的金屬毫不留情地刺進自己的身體。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透過蘇意晴身體、在陽光下泛銀光的劍。不是一切都在算計中的嗎?不是馬上就能解決這兩個難纏的小表了嗎?怎麼會……
蘇意晴咬牙承受利刃帶來的痛楚,她不願發出任何會讓項昱難過的申吟。
一點都不會後悔,這是她在被常自笑持住的那一刻便萌生的想法。她知道項昱會想法子救自己,但她卻不要項昱冒任何危險,即使只有一丁點兒也不要。那把好不容意才重回手中的劍,也許已無力使出精妙招數,但是蘊蓄剩余內勁回刺自己卻還是可以的。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傷在已受重創的蘇意晴的劍下,他將全副精神專注在對付項昱之上,卻完全忽略了最靠近自己的敵人。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蘇意晴。
常自笑忍著疼,用力推開蘇意晴,他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趁項昱為蘇意晴分心之際遁逸。
項昱覺得天地間仿佛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熱、色彩,他正處在一個黑闃凜冽的世界。他飛快地來到蘇意晴身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她,一眼望著妄想逃走的常自笑,心中的悲憤驀地上涌,第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用上十成力踢腳邊的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