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邊關的消息,方含雲不知不覺凝神傾身。
紀天翔見了,微微黯然,但仍坐下來道︰「李將軍的奏折還上表了一些將士,其中就有梁敬之,他已升為先鋒帳參軍,沒想到他一介書生在戰場上卻如魚得水,大展拳腳啊。」
「啊!」方含雲不由得欣喜贊嘆,發出聲音才驚覺不妥,隨即訥訥地垂下頭。
紀天翔一拍桌子,笑道︰「來,雲兒,咱們來合奏一曲,看我的蕭藝比起梁敬之來如何?」
方含雲尷尬地道︰「這怎麼能比,天翔,你莫要說笑。」
「怎麼不能比?放心,我比他強自然不會驕傲,他比我高我也不會嫉妒就是了。」
臘梅接口道︰「小姐、姑父自然是鸞鳳合鳴,技藝想不高明也難啊。」
紀天翔笑道︰「這丫頭一張甜嘴,來來來,雲兒,快點兒,我等不及了。」
方含雲打起精神走向琴榻,「錚錚鏘鏘」幾個起音,蕭聲加入進來。臘梅在旁邊靜靜地欣賞才子佳人鸞鳳合嗚的美妙畫卷,心中卻在嘆息︰只有在這亦親亦友的關系中小姐和姑爺才能親近平衡,只有在這似真似假的玩笑中才能提及梁敬之,但偏偏這三個字是小姐最關切的,也是姑爺最不願提起的。他們現在的相處有幾多和諧幾多溫暖,卻也維系得更加小心翼翼,因為誰也沒有把握賭局會怎樣發展,不知道最後誰是贏家。
一曲既罷,紀天翔神了個懶腰道︰「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雲兒,你也早些休息吧。」
方含雲點點頭,「好,待會兒我叫臘梅過去幫你鋪床。」
「嗯。」紀天翔放下玉簫離去。
臘梅拿起至蕭掛好,方含雲幽幽地道︰「臘梅,又快立春了吧?」
臘梅手上一頓,道︰「是,還有七日。」
「邊關這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啊?」
「這邊完了那邊還有,倘若人不想回來,那仗一輩子都打不完。」
「一輩子?」方含雲輕輕觸著琴弦,「他當真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就算不想見我,還有表姑在啊,難道他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管了嗎?臘梅,你說,明年立春,他會回來嗎?」
「奴婢不知,小姐,別想了,睡吧。」
「李將軍的軍隊總有班師回朝的一天,那時他就該回來了吧?」
「小姐,睡吧,你這樣想,表少爺也不會知道,你不如祈求邊關戰事早日結束,說不定那時表少爺真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呢。」
方含雲滿眼希冀地看著她問︰「真的?」
唉,真不真,哪兒是她說了就算呢?她只能推著小姐上床,催促道︰「快睡快睡,我還得去給姑爺鋪床呢。」
「你去吧,問他還有什麼需要的沒有,這麼晚了,他大概也餓了,不然你先撿些點心端過去。」
「知道了,快躺下,我吹燈了啊。」
安頓好了方含雲,臘梅又端了茶點到紀天翔那邊去。姑爺的臥室和小姐的臥室只隔一間方廳,但這一屋之隔對于夫妻來說卻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臘梅將托盤放下,紀天翔拿起一塊點心扔進嘴里,笑著道︰「我還真餓了,臘梅,你總是想得這麼周到。」
她忙著整理床鋪,也沒回頭,應道︰「是小姐吩咐的。」
「雲兒不吩咐,你就不拿來給我吃了?」
「不拿,我還留著自己當消夜呢。」
「嘖嘖,你這丫頭,說得好像是我從你嘴里搶食吃似的。」
臘梅「格格」地一笑,也不答言。
這大半年來,因為方含雲的態度稍有緩和,他與她們主僕二人也那親近了,但更多的時候,還要臘梅從中調和兩人的氣氛,漸漸地,他跟臘梅也會說些心事開個玩笑,相處得反而比跟方含雲在一起還融洽。
紀天翔自己倒了杯熱茶,端起茶碗卻不喝,怔怔地看著她,突然問︰「臘梅,快立春了吧?」
「啊?」她手上一頓,詫異地回過頭來。怎麼今天兩人都問這個?
「我問是不是快立春了。」
她小心地應道︰「還有七日。」
「立春,立春,」他喝了口茶,喃喃地道,「今年的梅花開得不好。」
「是啊,林子里的梅樹大半都開得不盛,白色的那幾株都快謝了」
「嗯,今年也做不成梅花糕了,我很想念那味道。」
「姑爺喜歡吃,現在采還來得及啊。」
「不,」他緩緩地搖搖頭,「不了。你說得對,花在枝上,雖然每日只能欣賞片刻,但只要悉心澆灌,定會嬌艷長久;若攀折下來,放在身邊,即便時時刻刻看著,也不過幾日的美麗而已。」
「姑爺,」她遲疑了一下,「床鋪好了,您歇了吧。」
「呵!」紀天翔苦笑一聲,將杯內殘茶飲盡,突然又問︰「雲兒睡下了嗎?」
「睡下了」。
他略微深陷的眸子轉向她,看得她有點兒心慌,尷尬地別開眼。半晌,他道︰「臘梅,陪我坐會兒吧,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我特別想找人說說話。以前玖哥在,多晚他都陪我,這會兒那小子成了親,忙著陪媳婦,把我這個少爺都給忘了。」
「哦。」她小心地在桌子另一側坐下,恭敬地問︰「姑爺,您想說什麼?」
「說……」他困惑地皺起眉頭,突然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像只想有個人坐在旁邊,說個話應個聲,也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孤單?」她微微一笑,「您不孤單啊。您有老爺夫人、二少爺、皇上、皇後,還有小姐、玖哥、紀總管,一大家子的人呢。」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一直搖頭,卻不再說了。
她輕咳一聲道︰「姑爺,是不是今日提起我家表少爺,您心里不舒服了?」
他僵了一下,笑著道︰「臘梅啊臘梅,你長了顆玲瓏心。
「奴婢沒有玲瓏心,奴婢只是……」她突然住了口。
「只是什麼?」
「只是將小姐和姑爺的事看在眼里。」還有一句「裝在心里」,但她沒有說。
「看在眼里,呵,難得你看在眼里,可惜我花了兩年的時間,也沒有令雲兒將我看在眼里。」
她急忙道︰「小姐將您看在眼里了,這些日子,小姐已經越來越關心您了。」
「不,她只是看了,卻沒有看在眼里,更沒有裝在心里。我怎麼努力,總是爭不過她心底里的那個人。」
「姑爺,您……您後悔了?」
「後悔?」他緩緩地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有些累,只有一個人的付出,太累。」
「您……您打算放棄了?」
「放棄?」他堅決搖頭,「不,不到最後關頭,我決不放棄。三年還沒到,我還有機會。」
臘梅垂下頭,好久才鼓起勇氣道︰「姑爺,恕奴婢多嘴問一句,您現在執著的究竟是什麼?」
紀天翔一震,呆住了。
執著的是什麼?一個人,一顆心,一份情?還是一個賭約,一段前世今生的緣分?或者,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兩個男人的較量?連續幾日,紀天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突然發現,他無法回答。兩年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雲兒的心,要她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一年前,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一段輪回幾世尋來的緣分,要一個他痴心守候的人。而現在,他竟然無法回答。自從方含雲主動打破僵局開始對他和顏悅色之後,他的一腔熊熊烈火漸漸被她的涓涓細流澆滅,剩下不慍不火的余溫,激情不見了,烙在心底的痕跡卻暖暖的讓人眷戀。因為害怕失去這份得之不易的溫暖,更多的時候他比第一年的相處更要小心翼翼,強迫自己放慢步調,學會平淡,久而久之,他便習慣平淡,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執著的是什麼?他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