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蓋頭看到她滿面淚痕的那一剎那,他覺得心痛,他知道自己陷進去了——為了夢里那個女子無怨無悔的痴情和奉獻;為了眼前這個女子紅妝玉顏上干涸的胭脂泥。她問他︰只城隍廟前擦身而過的一眼?他回答她︰只城隍廟前擦身而過的一眼,便知是生生世世的等待。是的,他不知等了她幾世,也不知錯過了幾世,更不知錯過了這一世,還要等多久。所以,這一世,他不能放手。
「叩叩叩——」輕輕的叩門聲。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道︰「進來。」不用問,他知道方含雲會來找他。
方含雲推門進來,身後跟著那個叫臘梅的小丫頭。不知為什麼,他見了那丫頭總是渾身不自在,並不是討厭,似乎是有點兒害怕,天知道他為什麼怕她,仿佛他一卸下本能的防衛,她就能輕而易舉地刺穿他。可他明明在她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大眼楮里看到了她對他的恐懼和防備,見鬼了,他們倆到底誰怕誰?
「雲兒。」他對方含雲溫和地一笑,「怎麼還不睡?是不是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你告訴我,我立刻吩咐人去換。」
「不,不是,已經很好了。」方含雲深吸一口氣,「夫君……不,天翔,有些話我今天晚上必須跟你說清楚。」
他看著她,雙手緊緊抓住桌緣,啞聲道︰「能不能不說。」
方含雲看了一眼臘梅,仿佛要從她身上汲取力量,咬了咬下唇道︰「不能。」
半晌,他深深地嘆口氣,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婚前你給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方含雲倒抽一口涼氣。
「我將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你就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走到她近前,握住她的雙肩,對著她的眼,「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都能拼了命給你弄來,惟獨‘成全’兩個字我不能給。」
她顫抖著道︰「我還以為強簽聘書,原封退信,棒打鴛鴦的事你毫不知情,沒想到……你……你,就算摘星捧月,賭咒發誓又能如何?你到底是強取豪奪。我看錯你了!」
「雲兒,」他大喝一聲抓緊她,制止她的掙扎,「你听我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搶就是搶,不管什麼理由都是搶,我們既然斗不過皇親國戚,就只能屈服,我當初決定嫁進紀家,也沒妄想活著出去,你只不過給了我一丁點兒希望,現在又生生將它打碎而已。對我來說,多失望一次和少失望一次沒什麼區別,算我不自量力,來錯了,請夫君恕罪。」
「雲兒。」他再喚,聲音滿是沉痛。
臘梅見小姐掙扎不開,本想上去幫忙,可一看見紀天翔那雙悲哀的眼,就像被下了定身術,手腳都不能動了。
「雲兒,雲兒,雲兒……」他不停地喚著方含雲,直到她停止掙扎,偏頭流淚。
他將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邊,拉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方含雲不再掙扎,也不看他。
「我知道此事一挑明,你一定會恨我,所以我問你能不能不說,我是想讓你給我時間,讓我證明給你看,我雖然是搶。但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搶。」
「哼!」她冷笑著,「搶還分很多種嗎?」
他重重地道︰「分,起碼我沒有在街上直接把你扛進新房」
「你……」她怒目而視,「強詞奪理。」
「算我強詞奪理好了,你既然來了,就听我講個故事。」他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她想不听也不行。他看了看臘梅,示意道︰「這個故事很長,你也坐下,如果不想听,就出去給我們弄點兒吃的,我餓了,等會兒還得渴。
臘梅撇撇嘴,出去弄吃的。
他伸手扣住方含雲的下頜,輕輕轉過她的臉,讓她看著他,清清嗓子道︰「我听說方大小姐自幼通讀史書,被譽為汴城才女,想必對前朝野史也略有耳聞。」
「話說王朝從開國到滅亡不足百年,有什麼好記載的?」
「正因為不足百年,所以才一直動蕩不安,西北胡人作亂,宮廷兄弟鬩于牆,世祖暴斃,金宗被殺,成宗即位當日失蹤,最後被我大正王朝取而代之。
「我對改朝換代之事不感興趣。」
「那麼一夜白頭的傳說呢?想必你是听過的。據說盜墓人後來掘開南平王的墳墓時,還遇到了滿頭白發的女鬼,隨後那墓一夜之間便消失了,只留了一個百丈見方的大坑。」
方含雲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書房門「咿呀」一聲打開,驚得紀天翔也是一顫,看到臘梅進來,暗自舒了口氣。講故事就講故事,提什麼女鬼,險些嚇到自己。
臘梅看著兩人直勾勾的目光,疑惑地問︰「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紀天翔道︰「沒事,放下東西,坐下。」
「是。」她放下點心茶水,模模自己的臉,坐在小姐身邊。
紀天翔定定心神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從頭到尾講給你听。
話說王朝世祖登基二十年大典,冊封其五子為五王,分別為︰東寧王遙隆,南平王遙翔,中瑞王遙銳,西昌王遙括,北靖平遙沖。比起北靖王遙沖,南平王遙翔總是顯得過于平靜深沉……
……
風中傳來她痴痴傻傻的歌聲︰
惜紅顏
兩鬢銀發共紛飛
來待鴛鴦成雙時
飛花似雨
雪家深處
笑臥伴知己
紀天翔低沉的聲音在室內回蕩,他的雙手不知何時松開了方含雲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覺那里有根繃緊的弦,一不小心就會斷。
片刻,靜默中加入細細的抽泣聲,臘梅的肩膀一聳一聳,眼淚源源不絕地滾出,沾濕了胸前一大片衣裙。
方含雲抹抹濕漉漉的眼角,感嘆道︰「這個故事太悲了,一點兒也不好听。而且我不明白,你給我講這個故事,用意何在?」
他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嘆口氣道︰「如果我說,我就是遙翔的轉世,而你,就是雲霓的轉世,你信嗎?」
方含雲和臘梅一起瞪大眼楮,方合雲驚詫地道︰「你說什麼?這太荒謬了。」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信。我一出生就體弱多病,好幾個大夫都說我心脈斷續,是早夭之癥,花了無數金錢,用盡名貴藥材,也不見起效。三歲那年,來了一個十方大師,說我前世桃花債太多,數世不得償還,除非斷紅塵入空門,否則性命不保,爹娘當然舍不得,十方大師就收我做了俗家弟子,教我吐納練氣的功夫,雖然保住了我的命、卻治不了我的病。十六歲之後,心痛癥開始發作得厲害,有幾次差點兒喪命,爹娘無奈,請師父收我入佛門。就在這時,又來了個算命方士,斷言我二十二歲將有一次機會償債,錯過了就會一生孤苦。于是師父帶我上山吃齋,整整六年,六年之中,心痛癥幾乎沒有發作過,直到在城隍廟遇到你。那天我跟娘一起去祈福,與你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我突然心痛難忍,暈倒之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回來之後我就不斷地做夢,夢到遙翔、夢到雲兒、夢到白發。夢到眼淚、夢到心痛、夢到你……」說到「你」字,他轉身凝視方含雲。
方合雲回望他,「就為了一個夢,為了和尚方士的一句胡言,你就不惜強取豪奪,拆散我跟表哥?」
他搖頭,繼續道︰「前世今生這種事,本來我也不信,但那個夢持續困擾了我長達數月,到後來,我也分不清是因為夢而對你朝思暮想,還是因為你而夜夜受噩夢困擾。爹說既如此不如一試,反正我早到了成家立世之年,方家富甲一方,兩家也算門當戶對,于是便命人前去提親。當然,在此之前自然派人打听過你是否已有婚約。你跟你表哥的事,我那時就知情。」他頓了頓,「不過據我所知,你表哥梁敬之只是一介書生,父親早逝,只剩寡母,常常要靠你們方家周濟。我也是讀書人,當然不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你父親的意思,是決不會讓你嫁給他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