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下車察看,掠過曲叔叔的車,我看到一輛熟得不能再熟的銀灰色寶馬——是曲凌風的車!大門已經打開,寶馬的尾燈閃爍著,似乎剛要進入。尾燈熄了,曲凌風從車里出來。他穿了一件略顯寬大的薄呢大衣,敞開的衣襟內露出鐵灰色的西裝,打著正式的領結和胸花,頭發梳得整齊服帖,消瘦憔悴的臉上也打理得干干淨淨,甚至看不到一個胡茬。他的樣子就像要去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看到我們也一身盛裝打扮,他愣住了,目光在陸續下車的幾個人身上梭巡,最後落在我身上,再也不肯移開。他從車里取出一束嬌艷欲滴的香水百合,緊緊握住,一步步朝我走來。我無法抑制地渾身顫抖,文舉靠近我,默默地摟緊我的肩,給予我無聲的支持。
曲凌風盯著我們親密的動作,眉心聚攏,腳步停頓。我跟文舉今天穿的是情侶裝,他一身純白西裝,我一身純白禮服,外罩白色貂皮大衣,與隆冬的雪景交相輝映。這麼明顯的事實,他看不出來嗎?
母親突然上前一步,拉住曲凌風的手臂,勉強笑道︰「凌風,你回來得正好,今天天籟和文舉訂婚,我剛還跟你爸爸說叫你過來一塊慶祝呢!」
曲叔叔沉聲喝道︰「阿梅。」這是我第一次听到曲叔叔用這麼重的口氣叫媽媽。母親尷尬地放開手,回頭求助地看一眼曲叔叔,曲叔叔上前拉回她。同是天下父母心,母親想要保護我,但曲凌風畢竟是曲叔叔的兒子,哪個父親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失敗或痛苦?
曲凌風的身軀晃了晃,香水百合掉在地上,花瓣上的露珠頃刻結成冰珠,仿佛奔騰的熱血結成寒冰,那干淨整潔的面孔霎時變得比我的貂皮大衣還白。我看著他震驚、狐疑、苦澀、心痛、絕望交織的眼神,居然無法移開視線。
胡伯母走上前,疑惑地問︰「文舉,這位是——」
曲叔叔忙道︰「這是我兒子,是我前妻留下的孩子。」
曲凌風終于有了下一步動作,我卻分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傷痛還是木然。他從懷里掏出兩張紙,唇邊的肌肉抽動了下,似笑又似哭的聲音道︰「我不知道今天是這麼特別的日子,這是兩張今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入場券,希望做你們的賀禮不會顯得太寒酸。」
天!
幾個人同時發出驚嘆,愛好音樂的人都知道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入場券有多麼珍貴,而我畢生不多的願望之一就是親耳聆听一場音樂會,他居然知道?而且做到了!
「謝謝!」胡文舉客氣地點頭,伸手去接。曲凌風避開他,手臂直接伸向我。
我抬眼看一下文舉,他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緩緩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踫到那兩張紙,也踫到曲凌風冰冷的手指。他突然握緊我的手,也握住了那枚閃亮璀璨的戒指,然後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單膝跪地,抬頭仰望我,用平生最誠懇的語調,最真摯的眼神,最卑微的姿態,顫抖地道︰「天籟,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
胡伯母尖聲喊道︰「文舉,這是怎麼回事?」
胡文舉依然鎮定地摟著我的肩頭,深切的目光專注地看著我,仿佛在說︰「我等你的選擇。」我茫然地環顧一周,看到母親焦慮的眼神,天嬌鼓勵的目光,曲叔叔熱切的期待,凌雲困惑地搔頭,胡伯父和胡伯母迷惑又擔憂的神色,最後,視線落在曲凌風身上。他的眼中甚至沒有期待,有的只是真誠的強烈的愛戀,仿佛耶穌被縛在十字架上,心甘情願地等待世人的宣判。
我眨了眨眼,任憑一滴淚滑下臉龐,緩慢地機械地抽出手指,低低啞啞地道︰「對不起。」
今日,如果文舉不在身邊,如果我沒有跟他訂婚,如果他不是用那麼信任的眼光看我,我不知道會不會答應曲凌風。但畢竟,這所有如果都真真切切地存在,讓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他。與其說我的良心讓我無法背叛文舉,不如說我的自私讓我害怕接受曲凌風。曲凌風的愛是暴風雨,文舉的愛是和風細雨,在和風細雨中接受滋潤總比在暴風雨中掙扎生存要容易得多。
愛人與被愛,我選擇了被愛,因為,我決定愛我自己。
曲凌風變成了一具石膏像,久久不曾移動,眼楮也不看我,只是木然地盯著抽空的手掌,仿佛還在體味我留下的余溫。我听到幾聲舒氣和幾聲嘆息,誰高興誰失望我已無暇在意,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擔心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他慢慢攤開掌心,我看到一枚閃亮的東西躺在他手掌里,居然是我的戒指,在我抽出手指的時候,竟沒感覺到戒指月兌落于他掌心。
文舉的臉色變了,摟著我肩頭的手臂也在顫抖。
曲凌風搖晃著站起身,將戒指放到文舉手中,沉聲道︰「好好愛她。」
他沒再多看我一眼,徑直轉身走向他的車,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倒車,掉頭,搖上車窗。我看著茶色玻璃逐漸淹沒他的側影,心中突然猛地一跳,直覺叫道︰「曲凌風。」銀光一閃,快如閃電,他急打方向盤,但是車速太快,根本來不及躲過停在轉彎處的胡伯父的車。在我的聲音沖出喉嚨之際,一聲轟然巨響隨之響起。寶馬擦過胡伯父的車身,撞飛了一扇車門,在彎道上失去平衡,連翻三次,最後翻仰著滑出兩百多米。
「不——」在我的尖叫聲中,曲叔叔和文舉已經沖過去。
幾個男人合力掰開完全變形的車門,將一具血淋淋的人體拖了出來,抬著他剛跑兩步,又是一聲轟然巨響,車子爆炸了。曲叔叔嘶啞地朝幾個嚇傻了的女人大喊︰「還不快叫救護車!」
我緊緊地揪著前襟,片刻間停止了呼吸,當意識稍稍覺醒的時候,便發了瘋地沖向他。胡文舉嚴厲地喝道︰「找剪刀,繃帶,毛毯,快,幫我把他的大衣月兌下來。」我手忙腳亂地要幫忙,文舉粗魯地撥開我的手,命令︰「你抱著他的頭,跟他說話,不能讓他昏過去。」
「哦。」我抽泣地應著,顫巍巍地將他血跡斑駁的頭摟在懷里,他的血染紅了我的禮服,染紅了晶瑩的雪地,我根本看不出他受了多少處傷,就覺得血從他身體的各個部位不停地往外流。
「曲凌風,曲凌風。」我不停地呼喚,溫熱的淚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跡,我顫抖著手撥開他額頭上粘濕的頭發,一遍一遍地輕吻,「曲凌風,撐住,撐住,你听到沒有,你給我撐住!」
他咳了一聲,嘔出一口血,虛弱地撐著眼皮,費力地伸出沾滿鮮血的右手,輕輕地擦拭我的眼淚,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心疼的苦笑,斷斷續續地道︰「別哭……這樣也好……我死了……你就真的自由了……不然……不然……我真不知道……不知道哪一天……又會去……打擾你。」他猛地喘了口氣,繼續道︰「我死了……你會不會……會不會到我墓前……唱歌……唱歌給我听?咳!」他又嘔出一口血。
這情景何其熟悉?難道那個夢就是預示今日的結局嗎?
「不,我不會,你要听我唱歌,就要活著。我不許你死,我還要你來打擾我,還要你蠻橫不講理地霸佔我,你不是說你生日的時候要我陪你去夏威夷?只要你活著,我就陪你去,去夏威夷,去日本,去維也納,去任何地方,天涯海角,你到哪兒我都陪你。曲凌風,曲凌風?不準閉上眼楮,你看我,你看我,我叫你看我你听到沒有?曲凌風——」火光映紅了整個天地,映紅了周遭的每一個人,卻映不紅他越來越白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