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若強要,她不會反抗。
她曉得刀家欠他太多,就算他要納她為妻為妾為脾為奴,既便身為巫兒,她也不得不從。
但他想要的,不是個只會應聲的陶俑,不是個只會說好的下人。
他要的,是真正的荼蘼,是那個即便知道巫兒不得婚嫁,卻仍願意為他破除規矩的刀荼蘼。
他希望自己的分量,在她心中,比刀家還重,比那些不珍惜她的族人更沉。
他要她,心甘情願。
所以,等著;所以,候著;所以,忍著。
終有一天,她會自願留在他懷中,伴在他身邊,讓他為她擔那些憂,教他替她撫去眉間的愁。
收回凝在她臉上的視線,他在桌案前坐下,將注意力,拉回桌案上的卷宗之上。
他和眾管事,討論商務。
荼蘼就候在一旁,靜靜跪坐著。
即便只是如此,身旁女子的存在,已讓他莫名心安。
待議之事,堆得和小山一樣高。
他一宗一宗的處理,各國分行的管事,一一前來上報,人無法親到的,也有卷宗送至。
似乎在眨眼間,天色已暗。
荼蘼讓人點了燈,送上晚膳,他隨便吃了幾口,繼續議事。
然後,晚膳撤走了,明月也上了枝頭。
夏蟬知了在窗外唧唧輕鳴,遠處蛙蟈也一並張嘴合奏。
終于,他清完了桌上的卷宗。
「諸位,可尚有他事參議?」管事們倦容已現,見桌案上已無其他卷宗,終于都松了口氣。
「若無事——」
他方開口,卻听身旁女子,出了聲。
「爺,尚有一事。」
他一愣,瞧著她。
「何事?」她低垂螓首,將早已置放于桌案旁的錦盒,捧至他眼前。
「今日晌午,上柱國托人送來此物。」上柱國?
鐵子正心微驚,但不動聲色。
他接過錦盒,將其掀開,錦盒里,除了一絲綢,別無他物,他展開絲綢,其上繪有一名女子,留白處,書有字,也有落款。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微眯,輕抽。
然後,他看向她。
「這畫,你看過了?」
「是。」
「來人可有說些什麼?」
「白氏之女,其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家世良好,和鐵爺正是門當戶對。」
她垂眉輕言,看不出喜怒,字字句句,皆清楚回蕩在廳室里。
廳里眾人,聞言卻盡皆心驚。
這……這不是在說親嗎?
荼蘼難道不知,爺的心意?
人人瞥窺桌案後的一男一女,只見爺支著頷,瞧著荼蘼,荼蘼則低垂眼眸,瞧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兩人皆無表情。
一室靜默,無聲。
忐忑爬上了眾人的脊梁,冷汗無端滑下額際。
然後,爺開始以食指,有節奏的,緩緩的,輕點著桌案。
無聲,卻沉。
一下、兩下、三下——
每一下,都像是千斤之錘,敲在眾人的心頭,不覺同情起,那承受著萬鈞注意的女子。
「你說……」鐵子正,開口,輕問︰「誰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
她吸氣,張嘴,吐言。「白氏之女。」
「你認為……」他望著她,淡淡再問︰「這女子和我門當戶對?」
「白氏之女,家世雄厚,有財萬金,確和爺門當戶——」
「荼蘼。」
她話未完,鐵子正已開口打斷了她。
無形的壓力,從旁襲至,荼蘼噤了口,心頭揪緊。
她可以從眼尾,瞟見他擱在桌上輕點的指,停了下來。
廳室里的氛圍更沉、更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現在,可是在替我說親?」荼蘼交疊在膝上的手,不覺緊握成拳,欲張嘴,卻發不出聲。
鐵子正將美人圖拿起,上上下下的,細瞧打量,緩聲開口︰「樣貌是不錯,就不知,這繪圖者,是否如實所繪,你們說呢?我可該派人前去納采、問名?」這一眨眼,問題落到了大伙兒頭上。
可哪個人敢在此時回上一句?說上一字?
明明是夏夜,屋里卻寒凍異常。
眾人噤聲,只覺似是掉入了隆冬冰湖里,從腳底涼到了腦袋,打四肢冷到了心底。
他放下了畫,再瞧著身旁女子,又問︰「我若娶妻,你可會視其為主?」她將拳握得更緊,垂著首,擠出了字句。
「爺迎娶之妻,自是荼蘼之主,荼蘼自當視其為主。」
鐵子正聞言,眼里射出火氣,他傾身,湊到她冷漠素顏旁,幾近嘲諷的問︰「你也嫻熟六藝,溫順柔美,這溫順二字,怕是沒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說如何?」
她身一顫,月白指甲陷入了掌心,張嘴再道︰「荼蘼無德無淑,配不上爺,不敢受之,爺有大願,若與白家結親,必定能早日得償所望——」
砰!他突如其來的蓋上了錦盒,其聲之大,繞梁不絕。
驚得人,心膽寒,震顫不休。
「把你的臉抬起來。」他沉聲,命令。
荼蘼視而不見的看著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抬起來!」他冷聲斥喝。
她身再一震,只得抬首。
抬了頭,荼蘼直視著前方,所有管事盡皆低著黑黝黝的腦袋,大伙兒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抬眼,無人敢動,活像個個都成了石、化作俑。
「看著我。」他說。
深深的吸了口氣,她轉過首,他的眉目,映入眼廉,一雙黑瞳里盡是因她而起的痛楚。
那痛,如烈火,焚著她。
「在你眼中,我鐵子正就這般無用,非得靠著嫁娶結親、攀附權貴,方能成事?」
她看著他,張嘴,只覺喉緊︰「爺是不世英才,自然能成事,但這……是方便之路。」
方便之路?方便之路?!好一個方便之路!
他要貪那方便,需等這些時日?
氣急,幾攻心。
在那一瞬,他握緊了拳,真恨不得,能伸手掐死她。
他瞪著她,貼近她的臉,一字一句,聲冷如刀︰「我,不貪那方便之路。」
聲震震,響徹一室。
她無言,只能沉默。
「此事,休莫再提!」冷冷丟下這句,他起身拋下她,拂袖而去。
眾人無語,繼續沉默,然後才一一,緩緩離去。
二十多位大小避事,漸漸離席,有幾位,曾想上前,卻又不知該和她說什麼,只能無語搖頭轉身而行。
人走了。
十個……五個……三個……直到最後廳室里,除了她,再無一人。
荼蘼,還端坐在原位,久久。
第7章(2)
夜,深深。
燈油,已將燃盡。
他拒絕了。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悲。
他拒絕了,為她嗎?可下回呢?還有多少回呢?他能回掉多少?還要拒絕多少?鐵家就他一個單傳,他要為她絕後嗎?
心,震震,顫顫,茫茫。
她曉得會疼,卻不知看著他,竟那麼疼、那麼痛……
恍惚中,起身熄燈,在深夜里,漫步于廊間,緩步輕移。
月在雲端,忽現忽隱。
暗夜里,連蟲蛙也靜。
轉過回廊,才至自住的小小院落,就見他頎長的身影,在小院暗影間,佇立。
懊是夢,又非夢。
他該尚有火氣、猶在惱恨,她為人說親。
怎又會,在這里?
惶惶然,停下了腳步,不敢再近。
但他已發現了她,回轉過身來,月華下,俊臉森然,如鐵石一般。
她不敢看,不想再瞧他眼底的痛與傷,怕心更疼,不禁踉蹌退了一步。
見狀,他神色更沉。
荼蘼不由得垂下臉來,逃避看他。
然後,听見他上前,感覺到他靠近,一顆心緊緊揪起,提到了喉邊。
他行至跟前,長靴深衣在裙邊靜止。
心跳,如雷鳴。
她將拳握得更緊、再緊。
須臾間,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抬起。
那熱燙的踫觸,教她猛然一震,欲抽,卻不敢,只能看著他,強硬的,一一扳開了她僵冷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