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說這話時他不正眼看著她,必定有異。「我以為……你是在為豐都之行作準備。」這次沒跟上去,只是凝望住他的背影,並看著他走了幾步後,停下了腳步。
沉默多時,江重濤這才回眸看向她,並低問︰「你在替我擔心嗎?」他黑色的瞳在店鋪燈火的映照下,顯得異常光亮,而聲音里則夾雜著些微情緒,但不明顯。
「我……」他這一問可使她噎口了。畢竟她和他相識不久,畢竟她是名女子該有所矜持,畢竟人與人之間過度的關心有時候會遭疑,還有那畢竟……啐啐啐!這麼多的畢竟,她哪在意得完?不管了。「我是擔心你,我早說過那水域太危險,幽冥花也只是傳說,縱使真的有,等你摘到也一命嗚呼了!所以我拜托……」
「謝謝你。」
「嗄?」他說什麼?他不嫌她煩,反倒謝謝她?
「謝謝你。」朝她笑,那笑容是發自于心,因為感動。「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被人關心著的感覺了,所以謝謝你。」
「呵,你……你別這麼說,太正經,我很不習慣。」兩頰發熱。「而且眼前有我關心你,在遠方還有你的家人,他們一定也不想你冒這個險,所以還是別去吧!」她的話可以不听,但家人可就不能不顧及了吧。
「家人……」
「是啊。」點著頭,暗暗高興自己這順水推舟的點子來得適當,瞧他的表情就曉得。
抬眼僅見江重濤的笑容瞬間追去,換上的是五味雜陳,然,她卻毫不知他這情緒撤換的來由。
「你說得對,我該為家人想。」該為那還在故鄉等著,他唯一當成家人的人,緞兒……
「你能這麼想實在太好了,來,我唱首歌給你听,你會唱就接啊。」好像解決了樁大心事,蘇映潮朝他開步走去,且一近他身邊便開懷地挽起他的手臂,隨即大聲唱了起來︰
「天上有顆星唷,地上有條江咧,該你!」
停頓了下,愣望住那張粉配的臉蛋,片刻,他渾厚的聲音從嘴邊溢出︰「江上有條船唷,船上有個你咧。」兩句唱畢,他微微有些不能置信。他……有多久沒這樣了?開懷……唱歌?
「是嘛!江上的男兒就該是這樣,我也有好久沒听人對唱漁歌了。」笑咧了嘴,她又點點他手上提著的酒壇,唱道︰
「你說想喝酒唷,我來為你打咧;你說想吃茶唷,我來替你沏咧;什麼不開心唷,全都擺一旁咧,再該你!」
目光看向天際,他腦海不禁浮現一張臉,那臉笑起來雖然沒有蘇映潮出塵,但卻同樣燦爛。
「這世上什麼好唷,有人等著你咧。」
「等?」听了,皺起眉,不以為然又唱︰
「這等有什麼好唷,愛就大聲說咧!你說對不對?」她問,但江重濤卻未回應,于是她以肘蹭蹭他,並小聲補了一句︰「嘿,到底對不對呀?不就唱歌,也需要這麼痛苦嗎?」
聞言,這才稍稍放松。她說只是唱歌?是呀,只是唱歌何須這麼痛苦?
「……你說對就對唷,我全部都依你咧。」唱和的聲音微帶笑意。「依我?」他說……依她?呀,這詞兒雖然只是用來壓歌韻,可卻悄悄甜進了她的心。「呵呵,這實在接得好,咱……咱們回去船上再繼續唱好了。」以傻笑掩飾尷尬,她放掉他的胳臂,促著他走在前頭。
而盯著他拎酒壇,腳下舒緩跨出的步伐,她心頭禁不住涌出了股暖意。以往依著她的全都是水呀魚的,現在可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這樣……是不是已經把她當朋友了呢?朋友……真好!是啊,有朋友真好!呵呵……
迎著江風,她偷偷笑著,只是如此開心的她卻忽略了前頭走著的人的真正心事,以致于隔天她睡醒,想將昨天買來的絛帶交與他時——
「什麼?你說重濤兄一早就劃了小船下江去了?」不會吧?對著一名船夫,揉揉貪睡的眼,她愕然。
「是啊,都走了兩個時辰了。」放眼江面,除了寥寥幾艘進出這盆地的商船,便無其它小船。
眺向渺渺江水,「兩個……時辰?那他人都已經到了。」拍著額,頓時無力。
昨幾個傍晚說了那麼多,居然一點效用都沒有,還說全都依她?到最後還不是去了豐都,那個生人回避,且連鬼神都忌諱的地方!「哎喲!江重濤,你為什麼就要這麼呆哪?」曉不曉得不听水神言,那吃虧就在……
※※※
離開重慶,經過涪州,來到豐都冥山下,江重濤將船劃向近岸處。抬眼看了下接近中天的日頭,與遠方天際短時間不會飄過來的烏雲,他盤算著時間,便將船對著山下一處檉柏綠木叢生的崖面劃去。
今天是望日,幽冥花肯定會開,且就前人說的,現在時近正午,暑氣旺盛,對即將潛入陰中之陰地的他該有幫助。
近了崖面,江水一波波地將船更往崖石送,選中一株形似蛟龍般盤騰而下的老樹,他將船劃得更近,並迅速地拋上早就預備好的繩,將繩的一端系于樹上,而另一端則系于船上。
褪去上半身的衣物,拿起另一條更長的繩索,將其綁上自己的腰和小船之間,並確定繩索綁緊之後,他背翻入水。
轟隆轟隆,在水里,那江浪拍擊岩面的聲響如雷貫耳,令他有些難受,幸好每往水底潛深一些,那聲音就遠離他一些,等離江面有些距離,那巨響才換成呼嚕呼嚕如同人對著耳朵吹氣的聲音。這是水流的聲音,他清楚,有些與他相熟的船夫將這吹鑿附會成水鬼的歌聲,他常常一笑置之。
貼著岩壁而下,只看到叢叢水草寄生在石縫中,而順著水深愈往下,那水草的顏色就由青綠愈偏靛紫,不注意看,那飄搖的模樣還跟人的頭發有幾分相似。
表笑聲?隨水搖擺的頭發?呵,這樣看來他真近了鬼府了。只是雖近了鬼府,那幽冥花卻仍不見蹤影。
咯呢!喉間一陣哽意,他似乎該換氣了。不得已,他攀著岩壁急急往上,出了水面,他更狂吐著氣。
「呼呼……」倘若剛剛只潛了不到一半水深,那麼這江到底有多深,他連想都不敢想。不過,他至少知道幽冥花是長在這片岩壁下頭,他只要將這成片的岩壁都找過,該也找得到吧?
扶著一塊突起的岩石,他側著臉看,只是,那岩壁的盡頭似乎遙遠難及。但為了緞兒,他一定得找到!
深吸數口氣,他又下潛,沿著水下的暗岩,他是愈潛愈深,而每當他感到胸腔幾欲爆裂之際,他才耐著那痛苦返回水面。就這樣浮啊沉沉,等到第八次回到水面,他的體力竟已微略透支。
「呼呼……該死的幽冥花,到底在哪里?」一拳擊向水面,激起了許多氣憤的水花。難道真沒有幽冥花嗎?不可能,既然別人找得到,那麼他也一定找得到。這堅持,讓他不停地在水中去返,讓他可以不顧身體瀕死的感覺,穿梭于暗流與潮浪之間。只是這麼努力,花呢?花在哪里?
拉著腰間繩索,他困難地突破那不斷涌向鼻眼的水浪,在他開始懷疑自己快要滅頂的時候,他觸著了船緣,並費盡力氣翻上了小船。上了船,他仰躺對天,而天空卻在這時飄起了雨。
「呵,你是覺得我脾氣太大,想下點雨來替我降降火嗎?」他憤喊著。而雨絲落在他臉上,他已無感覺,但一陣風吹來,卻讓他覺得有些冷。
懊放棄嗎?還是下個月十五再來?耳朵里盡是呼呼的風聲,那聲音就像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