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出口她幼時「抓周」後便跟了她多年的故物,一個是闖進她世界不過十餘日的陌生男子,可卻同等地令她在意。
「少夫人,總管要我來告訴您,庫房方面已經準備好了,花廳也來了一些人,是不是可以讓他們進里頭挑選了?」日過三竿,婢女春花進門準備端走盥洗後的污水,順道一提。
妝台邊,已起身良久的蘭舫正對著一本清冊瀏覽,她無比專注,似是想將上頭的一字一句都給記下。
原本府中買賣之事皆由申老夫人一手處理,再由管事從旁協助,但自申闊天被送回來之後,申老夫人的精神便從買賣轉至照顧獨子上,所以蘭舫才得以接觸買賣。
而知縣的誕辰在即,挑選賀禮的人也日益增多,府里連日來忙碌有餘。
「婆婆她……」合上那紀錄了府庫所有藏物的本子。
「在客房幫少爺用膳。」捧起有些重量的水盆,春花動作僵窒了下,她下意識瞪著自己的肩處,露出疼痛的表情。
「好,那你幫我告訴管事,替我開了庫房隔壁的廂房,我就在那里,庫房里若有事,可以到隔壁問我。」回望住那已經走到門邊的人,蘭舫不經意覷進她似有妨礙的細小動作。「春花,你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這幾天總見你攢眉。」
腳下一頓,遲疑一會兒才應道︰「我的肩膀沒事,大概是忙過了頭,挺酸疼。」
「這幾天府里忙,辛苦大家了。」雖然她還不熟悉府里的買賣,但有管事幫忙,她還自認能盡上一點綿薄之力。很矛盾地,她居然到此時才覺得自己屬於申府,屬於這大宅子的一部分。「要是受不住,我讓管事找個大夫幫你看看,再過幾天,等忙過了,應該就有時間休息了。」
又楞了一會,轉過身,福身。「謝少夫人。」
「府里的大小都是一體,哪個病哪個傷都是不好。」說著,並回過頭整理著一些雜物,是以沒瞧見春花出門前露出的遲疑神情。
而在半刻鐘之後,蘭舫才出了房門,她往府庫方向走,行至半途,卻遇上遠遠從東廂走來的初音和仲孫焚雁,他倆似乎又在爭論著什麼……嗯,其實說爭論並不妥,因為急躁總只有一方。
「這屋子的人復雜得很,待久是麻煩,你走是不走?」初音閑定地緩步著,而暴劣成性的仲孫焚雁則跟在她身邊,口氣不佳地吼著。
「我要再待一陣子。」腳尖輕踢,神態愜意。
「一陣子?呵!你以為這里的人不趕我們,我們就不會有事,不,該說你就不會有事。」
「我,有什麼事?」
「你?」呿!難道還得等到更有事發生才成?這幾天總瞧見她在發呆,且是對著一名名叫鳳玉的男人發呆,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那姓鳳的男人有點古怪。再則,就是那戴面具的賊。「你不知道這里有賊出沒?」那一晚他只斷了她面具的一角,但人並未逮著,因為她對這府宅附近的環境熟悉過他,所以讓她逃了,可恨!
「賊非干我事。」
「那麼什麼才干你的事,那個穿喪服的男人嗎?!」白衣為喪,平常人多忌穿的,但那男人卻像嗜白如命。
「喪服?」
「姓鳳名玉的家伙。」終於,他拉住她,因為他厭極她將他當作空氣的態度。
黑稜稜的眸終於望向他,並在他眼中看見一抹妒火。「你……」
「我怎樣,」拳頭斂力,只要一想起她全部的注意力全擱在那姓鳳的身上,他就抑制不住怒火中燒。
盯著他許久,頭一回,他的情緒影響了她,她解釋道︰「我確是在等他,我等他……」話未竟,她發現迎面走來的殷蘭舫。「蘭姐姐。」
「你倆早晨好。」嘴上笑著,但眼卻忍不住瞅著仲孫焚雁,因為他的表情就似要吞了人,吞了打擾他們的她。
「蘭姐姐忙嗎?」看她手上帶了本頗厚的本子,然而抬起眼,她又往蘭舫身後瞧,意料之外,那鳳玉並未跟著。
「花廳來了人,我要趕去庫房幫忙-我……就不多聊了。」或許她可以多寒暄幾句,但恐怕有人不允許,她又偷覷了仲孫焚雁一眼。
微略失望。「喔,那初音不礙著蘭姐姐了。」瞧蘭舫欠了個身,帶著微笑走了幾步,忍不住,她還是喚了︰「蘭姐姐,我覺得你最好別太接近那鳳……啊!」
「又是鳳?」仲孫焚雁粗魯地扯住初音的手,他眼里只差沒噴火。
「放開我。」被他拉著走,根本來不及將話說完,她是要提醒蘭舫一件重要的事,要不她和月復中胎兒恐怕會有危險。只是跟前這個……要說她沒有脾氣,她現在可氣著的。「快放開我,你這樣實在太幼稚了。」
頭也不回。「說我幼稚,那你又是怎地?年紀不過十二、三,裝老成?呵,真笑話。以後一定沒人疼,沒人保護!」
擰眉。「我不需要人疼,也不要人保護。」她會照顧自己,就如同十方恩師說的︰初音生來有蒼天保佑。她相信只要不作惡,老天就會庇佑每一個人。
反過來說,她根本也不需要這樣一個跟傲無理、凶殘成性的保護者,縱使恩師千叮屬萬交代要她和他平心靜氣一齊結伴修行。
「你需要!」只要她一天不似平常人般「正常」,她就需要他的保護,無論她願不願意!他索性將她拉至胳膊下,緊緊地纏著走。
「你究竟放不放?快放開……」
隨著兩人的遠去,初音掙扎的低嚷,在長廊間逐漸散去,徒留蘭舫對著餘音,開始細想著這兩個人的對談。
他們年紀雖輕,但對答的內容里,卻似乎隱含著外人听不出的內情。與普通人相較,初音,她真的靈明過人,那種先知的感覺,是足以令人生畏的;而那青年,看來似是暴劣無常,但就他的態度,卻是對初音愛護有加,只不過……方式傻了點呵。
***
這時花廳里的眾人早被領到了庫房里了,三間廂房改成的藏物庫里,擠進十數人,再加上正解說著的申府管事,場面挺熱絡。
「既然是作賀壽禮,意義當然得挑好的,比如這幅『欲佔春風』牡丹富貴圖的涵意就絕佳。」管事指著牆上的畫。
「牡丹是謂國色天香,昔日武後在各末時刻下過一道詔︰『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虛連夜發,草待曉風吹。』要長安城內的百花在不對的時令開花,結果次日是百花齊放,卻惟獨那牡丹故態依舊,是以武後一怒之下將牡丹貶植洛陽,嘖嘖!這賀壽之禮,卻隱含『貶』意,你想害我不成?」一名福態男子冷臉對住避事,令只懂生意經卻不熟讀本的管事不知怎麼回應。
幸好到府的人暗下較量,幫著回了一句。「噫,那兄台怎不知那牡丹被貶至洛陽卻愈生旺盛更壓倒群芳?兄台連這也挑,我怕庫房里的寶物可能都不合你意。」
另一人听似調笑,實則挑剔。作書生模樣的人捻起肩上的發,把玩著,貴氣凌人。
而這書生除顧盼四下,時則望向門外,似乎正期待著什麼。
「嗤,賣弄!如果這圖真好,那你買。」
「我買?」想想,那隱喻似乎真有不妥,剛剛嘴上雖訕笑得緊,還是得顧慮。
他立刻換上一副笑瞼。「這圖是賤價之物,以我和知縣的交情,買不得,不過要是兄台您……」
「我如何?」站近調笑之人,肥厚的面皮抖動,執著折扇的手抓得死緊。
狀作無心地,他轉過身低頭觀賞其它古董。「你……與知縣交情未到,根本不需要打腫臉……啊!」他刻薄的話才說了一半,頭就被狠狠敲上一記,他模上被打歪的髻。「你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