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你不好嗎?」問得匪夷所思。
我以為曼因坦教授應該問的是「學習習不習慣」、「跟得上步調嗎」、「練習得如何」等等什麼都好,而不是這一句「好不好」。
這扯上私人的關系感,不純粹。
「我特別拜托他照顧你的。」教授又說。
我想不出話,又問一句。「教授,我……呃,你覺得我有那個素質嗎?我——」
曼因坦教授哈哈大笑起來,之宏亮,沒人會相信他身體欠安需要安靜休養。
「怎麼了?理兒。怎麼突然懷疑起自己?」
不是突然,是一直。我沒信心。
「教授,請你老實告訴我,我的資質如何?你後悔過收我嗎?」
曼因坦教授又笑。「你也是這麼跟阿薩斯說的嗎?理兒,難怪他跟我抱怨我丟了一個麻煩給他。」
「他聯絡過你了?」我心一驚。
「你別擔心。」曼因坦教授沒有直接回答。「阿薩斯的脾氣就是那樣。好好跟著他,他會引導你的。」
說來說去,我關心疑惑的,曼因坦教授還是沒有給我答案。我沒跟他說舒馬茲楊把我的手弄傷,我已經休息了好幾天了。
不管如何,電話是兩天前的事了。我甚至打電話給我母親大人,試探回去的可能性。母親大人疑了心。
「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第六感永遠比其它五感強。我們家的女人,是用「感覺」過活的。
「沒有。我只是……」我吞吐一會,「媽,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資質嗎?你真的認為我有那種才華嗎?」
「你在說什麼啊?理兒。怎麼突然問這種喪氣話。你是爸跟媽的女兒,當然有那個才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可是……」這就是我的母親大人。我有說過她也很浪漫嗎?傾家蕩產的送我到歐羅巴,相信她的女兒是一顆不世出的明珠。我卻覺得自己只是一粒裹了沙的蚌珠。「媽,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我放棄這里的學業,回去的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老實告訴我,理兒。你實在不太對勁。」
「沒事,你別擔心。我只是想,要花那麼多錢,如果我回去把剩下的學分修完,可以教教小朋友鋼琴,或到外頭鋼琴教室兼課,那樣的生活也是很好——」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母親大人說︰「你真的不對勁,理兒,說這種泄氣的話!」
可是,母親大人可能沒有想過,能站上舞台,被聚光燈投照的到底沒幾個。最後,很可能——而這個「可能」將近百分之百,我也只能如其他千千百百的人一樣平凡無顯的過這一生,像舒馬茲楊說的,撈個教職,教教DoReMiFa,就是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你別再胡思亂想。錢夠不夠?過兩天我會匯錢給你。」
母親大人在維也納度過她美麗的青春。可是,柏林不只有風花雪月而已。
馬克又升值了。多吃一只雞蛋,我都覺得像在吃新台幣。
看,我是這麼的不浪漫。母親大人說美麗的女于容易過活,因為她們不管柴米油鹽吧。買瓶牛女乃,我都要算一下匯率。我很惶恐又抱歉的戳破那些對美麗女子的幻想。不過,我說過,在一大堆高鼻深眼窩的白人女子中,我的美也只落個平凡無奇,而且我還缺乏東方女子特有的婉約。那才是西方人認為的東方美,東方男于愛的縴柔美。
我有太多的自我懷疑,一切都不到位。要不,杜介廷選了章芷蕙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把窗打開。撲進來的冷氣冰得能讓人心髒麻痹。柏林的冷,是很切確的。
「別這樣開暖氣又開窗的,費電。」王淨進了門,「啪」地一下就把窗子關起來。
「今天怎麼這麼早?」我看看時問,才七點,她在餐館打工,一星期有一半要晚歸的。
情人節的隔天,她從法蘭克福回來,圓潤的一個人變成了一個骷髏架,以前水靈靈的眼楮則成了兩個大黑洞,表情是死了。我看她那樣,不必問也知道怎麼回事。
那一天半夜,她伏在我肩膀哭泣,一直問為什麼。
從上海到黑龍江,距離那麼遠,感情都沒有死,怎麼到了異鄉,柏林到法蘭克福也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距離拉近了,兩情反而夭折了。
其實不必太痴。要不然眼楮哭腫,實在很麻煩。
王淨哭了三天,然後就到餐館上工了。課業那麼重,她要傷心也沒時間。她不要我安慰或同情。她說,美麗的女子應該是被寵愛的,而不是用來安慰或同情。
我有說過嗎?王淨長得甜美,和章芷蕙的婉約古典不一樣。對美麗的女子來說,同情她就像「嗟來食」,忍無可忍。
我笑。果然生物還是有很強的自愈本能。我不想杜介廷,結果,也是活得好好的。
就是這樣。我們兩個都存活了下來。
只不過,我的右手背多了一道淺淺的疤。有點丑。它實在是礙眼。看到了它,我就想起舒馬茲楊。想起惡魔給人的印記。
我知道我簡直胡思又亂想。我也為自己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而苦笑。偏偏停不了。
這是一種危險的征兆。最後,我干脆用貼布將疤痕遮起來。
眼不見為淨。把頭埋進沙坑里,就什麼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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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下午王淨沒課,也不打工,她說要包水餃,所以我也不練琴,跟著她包水餃。事實上,我已經有十多天沒到學校也沒練琴了。
我陷在某種僵持當中。偶爾想起我母親大人,我會有小小的心酸,有種對她不住,但我需要培養某種勇氣以能夠低頭去乞求舒馬茲楊。
當我滿手面粉,頭發、臉龐、鼻頭上以及衣服上都沾了那團團的雪白,有人在扣門。
我繼續揉面團。王淨開的門。
「理兒,有人找你。」王淨在門口大聲叫喊。
我原是迷惑,跟著心一動。在柏林,我認識的,會來找我的人大概只有……但我也沒有感動。我都沒有因他哭,這會兒心也不會為他跳。
因為兩手沾滿面粉,我兩手半舉在半空中,姿態魯鈍。一身白撲撲,不住想到蓬首垢面的黃臉婆。
我對家庭生活其實沒有恐懼的;我母親大人從來沒有過這種糟糕相。但柴米油鹽的生活大概是這樣……
走到門口,看見來的人,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來的是我意料外——不,根本是不曾去想的,舒馬茲楊。
雖然沒有真的愣住,但我的表情一定不自在。
舒馬茲楊見我那一身油煙相,哼了一聲。
「你真會給我驚奇。」他那聲「哼」絕不會是在贊美。
我連忙拍手拍頭拍衣服,結果是上下沾了更多粉白。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自己覺得氣餒。我在在意什麼啊?
「你——有事?」我遲疑一下。王淨在後頭看著我跟舒馬茲楊。我沒想到要說明解釋;我自己也疑惑。
「你這些天都沒去上課?」他不回答我的話。
這種小事不勞他親自登門。我想起他那天發怒瘋狂的模樣。
他沒等我回話的意思,說︰「你到底還要不要上課?要就馬上跟我走。」
「現在?」我心里是九十七個願意,三個不願意的。一來我可以不必向舒馬茲楊求情,二來這膠著狀態可以結束。可是一想到要繼續和陰晴不定的他相處,心情就變得沉重。
舒馬茲楊冷冽的目光對我射來。我以為他會說「我沒時間跟你磨菇」之類什麼的,但他卻連嘴皮也不動一下說︰
「你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這種不應該的親切教我更不自在。我搖頭。「我可不可以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