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大學學生餐廳經濟且實惠。中餐我多半那樣打發,再就吃大量的水果和牛女乃。一日過一日,我覺得我慢慢地,也越來越「不食人間煙火」了。
「我不勤快,所以吃得隨便。」邊說邊喝口湯。
「也難怪。」王淨抓起我的手。「你是彈琴的,這雙手不適合用來做家務。」
我反抓了她的手,她的手細小滑女敕。「我看小姐你也不是慣做家事的人。」
「那倒是。」王淨笑眯眯的。「不過,我對烹飪有興趣。」
王淨和靜子一樣單眼皮,笑起來眼楮眯眯。不過,靜子是日本人,王淨則從上海來的。
「你有男朋友吧?理兒。」王淨問。王淨像靜子,溫溫的,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得好熟。
「欸。」我沒否認。
「也在柏林?」
我又點頭。
「既然這樣,你怎麼不跟他住在一起,要自己住在外頭?」
對這個問題我只能笑。
王淨水漾漾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不是我說,理兒,女孩子有時候實在不能太矜持,喜歡對方就要老實——」
「別老談我,這個呢?」我把話題從我身上岔開,指指電視櫃上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個子雄偉的男人。王淨笑吟吟的依偎在他的胸膛。「你跟他離那麼遠,不擔心?」
「遠?」王瑩噗一聲笑出來。「這還算近了呢!柏林到法蘭克福只要搭幾小時的火車。想當初,我們想見個面,還得從上海飛到黑龍江,你說那遠不遠?」
我知道王淨沒跟我開玩笑。海島台灣,即使南北再怎麼相隔,也抵不上她相思的距離。不過,四面部是海,個中有個中的寂寥;寂寞的方式不一樣。
「你們多久見一次面?」我指指照片。
「不一定,看情況。不過,他天天發電子郵件,一兩天就打電話給我就是。」
那是不夠的。我有這種預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現下離這麼近了,又跟我在維也納時有什麼兩樣。
「其實我也沒想到會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長大,前途都計畫安排好了。他從黑龍江那種遙迢的地方來,怎麼想也兜不在一塊。沒想到……哎!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
「緣分?」陳腔濫調的東西。
「你不相信?」王淨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說真的,你別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來說吧,你們是怎麼走在一塊的?」
這我倒沒有仔細想過。
「其實,如果他也能來柏林就好了。」王淨說出真心話。而後,突然感嘆起來︰「老實說,我也不是不擔心。這世界真是大呢!」
「怎麼了?」
王淨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時候,看的、經歷的比別人多,老是以為自己最進步,上海以外的都是鄉下人。出來以後,才發現世界真是大,那麼多的人!」
我會心笑起來。「別泄氣。上海大都會,上千萬的人,不比柏林遜色。」
「哪一天你來上海,我帶你四處看看。」
「有機會的話。」
「機會制造就有。對了,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
「擠。」我想想,只有這一個字得形容。
「我走訪過國內各大城市,就是沒去過你們那里。以前,我老以為你們都可憐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王淨說︰「彼此彼此。我們還想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你們!」
王淨也大笑起來。這一笑,不可收拾,到未了兩個人都捧著肚子彎著腰不能自己。
到歐羅巴這麼久,我第一次這麼大笑。笑一笑,也就累了,和王淨一起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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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口渴起來喝水的時候,踢到了東西,險險摔倒。我打開燈,發現床腳邊躺著的,是舒馬茲楊那日丟下的箱子。
好幾天了,都忘了它的存在。
紙箱被我踢倒,里頭包裝精美的禮物散跌出來。我倒杯水,坐在地上盯著那些東西瞧。
避它的!
我放下水杯,動起手。
我一個一個的拆,拆出了一堆領帶、袖扣、男性古龍水、鋼筆、水晶紙鎮,甚至還有手套、圍巾。多半都附有一張噴著香水的卡片,上頭說生日快樂。
原來這些都是給舒馬茲楊的生日禮物。
我看看卡片,一封封簽的都是女姓的署名。
我拎起一條斜紋領帶。嚇!名家設計。光那一條,就可以抵我一個月房租。
這些東西我根本沒有用。我把領帶丟下,關掉燈爬上床睡覺。
第二天醒來,一看時間,吃了一大驚。已經八點半了,鐵定遲到。
我連早飯都沒吃,匆匆刷牙洗把臉便沖出去。一路上不斷地祈禱,帽子忘了戴,圍巾、手套也都忘了。
不知該說我運氣還是祈禱生效,舒馬茲楊居然破天荒的遲到,比我晚了一步進教室。
我暗暗說聲僥幸。
舒馬茲楊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進來,一句話也不吭。我也不敢多說,今天的他有些陰陽怪氣。
我們之間只有節拍器單調的嗒嗒聲在響著。
這六十分鐘,過得比任何時候還要長。舒馬茲楊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我收拾好,等著。
他抬起眼皮。「同樣的地方,你老是犯相同的錯誤,忽略了休止符,尾音也時常掉了半拍。還有,右手的力道過重,和左手不協調。」他停一下,「劉理兒,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彈這種幼稚園生在練習的東西?」
我又臉紅了。那是羞怒在翻攪,卻只能強自抑耐。
「對不起,我會更加努力練習。」
但是,他也不必如此冷嘲熱諷。我見過他指導一個叫凡妮莎的學生,對方能力其實也不怎麼樣,可他從頭到尾都沒給他臉色看。
相差何其多。我只能說那是他對我的偏見。
「你道歉也無濟于事。從今天開始,練習時間延長一小時。」
「是。」除了服從,我也不能怎麼樣。
只是,如此一來,我更沒時間和杜介廷見面了。他可還記得我長得什麼模樣?
我轉身,舒馬茲楊忽然叫住我。
「等等,」把我召了回去。「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你那兒吧?」
我怔了怔。他這樣沒頭沒腦,我哪知道他在說什麼。
舒馬茲楊沒耐煩跟我磨菇,粗聲說︰「你應該把那些東西都拆了看才對吧。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里頭。」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但一點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是他自己說東西要給我的,是交換。
「我沒留意。大概吧。」我不確定。
「把它找出來。」舒馬茲楊下命令︰「現在馬上去,我馬上就要。一定要找出來,我在這里等你。」
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別說這一來回要耗掉我多少時間,在這大冬天這樣奔波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再說,我想利用時間和杜介廷見面,根本沒那時間;再說,沒道理他一個命令我就要像領聖旨一樣恭受不悖。而且,我還得上課練琴。
「舒馬茲楊先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能不能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把東西還給你——」
有個性的女孩,這時大概就會頭發一甩,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桀騖不馴的掉頭而去吧?然後她美麗的個性和倩影自此留在男主角的眼底心里,成就一樁美麗的戀情。
小說都是這樣結尾的。
當然,事實完全是不一樣的。
我「沒個性」,也不能得罪舒馬茲楊,所以我的態度是極其軟弱委屈的。
「你有事?」舒馬茲楊英俊的臉一直沒有好看的顏色。
「我有重要的約會。」軟弱歸軟弱,該說「不」的時候還是得拒絕。「這樣一來一往要耗掉很多時間,而且我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