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因坦教授說的「不羈」,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抓不準節拍的關系,所以我的音樂常常會「出格」。教授說這是好的,但當然他也要我注意。可舒馬茲楊一點都不留情,把我彈的鋼琴批評得體無完膚。
我是有點怕他——也不是怕,很無力就是。
像現在,不得已要到他辦公室,我的腳步有千斤重,比蝸牛帶殼爬行還艱難。
門掩著,沒關全。我不敢貿然就推開,在邊上先敲了敲。
等了一會沒人應,我又敲了敲門。
還是沒回答。但我听到一種似乎蒙了布被傳出的聲音。
我想舒馬茲楊大概在忙。明天再說也一樣。但當天要早退當天再說——嗨嗨,我不敢想像舒馬茲楊那帶寒刺的冰冷眼光。
我推開門,里頭沒燈光。
「舒馬茲楊先生?」定定神,適應那幽暗。游目四望。
臨窗旁的角落,兩個影子貼在牆上,幾乎黏在一起,看得出是男跟女,吻得很專心,很火辣,很纏綿,也很陶醉,好像電影里的艷情角色。
「呃,對不起!」我立即驚覺自己打擾了。
那被壓在牆上的女郎半仰著臉,雙目閉著,陶醉投入的神色,絲毫沒察覺我的闖入。舒馬茲楊呢?他的動作沒停,一點都沒耽擱,神態清醒得,注視著自己身體下的女人。
我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響,悄悄退了出去。
應該沒有被發覺。
我站在外頭,猶豫著該不該等候。突然覺得自己蠢得不得了。
人家在親熱,我守在這里做什麼?
正想走開,門倏地大開,嚇得我趕緊閃到一旁。出來的女郎臉上帶著紅暈。不是上回撞見那一個。
她沒看見我——應該說是沒注意我。我松了一口氣︰心跳平緩了許多。
才剛又舉步,門突然又打開,舒馬茲楊無表情的藍眼冷凝望著我。
「進來吧!」對我下命令。
我咋一跳。想到自己偷窺了什麼似,忽然輕松不起來。
「還不進來?!」聲音透著不耐煩。
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原來他早就發覺,什麼都知道。
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去。
「說吧!」舒馬茲楊點了一根菸。
「啊?!」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應該不是特地跑來看我跟女人親熱才對吧?有什麼事快說!」令人臉紅的事,從舒馬茲楊口中吐出來像吃飯拉撒那樣隨便無所謂,語氣還更加的不耐煩。
他吐口煙,粗魯的把香菸擰熄掉。
「呃,我——」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敝。他被看的人都一副無所謂,我也沒必要害臊。冷靜的說出來意︰「舒馬茲楊先生,明天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所以課後練習我想早退,先來跟你報備一聲。」
「早退?隨便你。只要把我規定的功課都完成就行。」舒馬茲楊沒追問。他們外國人就是這樣,說有事就是有事,是個人的隱私,他們重視這個,沒必要絕不會多問。
「是,我明白。」我算恭敬的回一聲。
「還有什麼事?」舒馬茲楊抬頭。
沒了。我退出去。
苞舒馬茲楊上課這段時間,我從沒見他笑過。當然,在我沒看到他的時候,他如何跟人寒喧、微笑打招呼,我自然是不知道。又不是人人欠他一百萬,他不可能對每個人都冷繃著一張臉。我也不是說他對我冷繃著一張臉,但是,不親切就是了。
難怪人家會說得那麼毒。我是說那些樂評家。落拓江湖都這副輕慢侮人的德性了;在他遮住歐陸半邊天的那時候,可想而知芒刺更多。
想想,我的臉皮算是厚了。跟著一個不得他心的老師學習,可以想像那情況多為難多令人尷尬。
舒馬茲楊大概以為我是自找的。而我,的確是自找的。
「等等,劉理兒——」我已經走到走廊了,沒想到舒馬茲楊追了出來。
「還有什麼事嗎?舒馬茲楊先生?」
「你過來,」他示意我進去。
還是命令的口吻,讓人很不舒服。
「這個,」他指指辦公桌底下旁的紙箱。箱子中堆滿了包裝精美未拆開的應該是禮物的東西。「你要離開對吧?順便幫我拿到停車場。」
耶?我沒听錯吧?
我為什麼要替他做這些?「舒馬茲音樂學院」貴得要死,可我學費照繳,彈琴費照付,他可一塊馬克都沒少收,跟他那些家境好家底厚家世強的公主哥兒門生沒兩樣。憑什麼,我要替他做這些雜事?
音樂家的手是很寶貴的。從小,我母親大人都不會讓我干稍微粗重一點的活。我干麼要當他的苦力?!
「舒馬茲楊先生,我並不往停車場,不順路的。」若說我在歐羅巴這些浪浪蕩蕩的日子學到了什麼做人處世的道理,大概就是敢于拒絕,不怕說不了。
如果不多愛自己一點、對自己好一點,也是沒有人會來愛你、疼你的。
「我可以送你到車站。」舒馬茲楊提了個交易。我幫他把箱子拿到停車場,他有車可以送我到車站。
這樣我也不吃虧。我戴上手套,搬起了箱子。
堆滿了東西,箱子比我想像的重。這時我才發現舒馬茲楊手上也扛了一大箱子,一樣堆滿了包裝精美的禮物。
我抽口氣。「什麼日子?收這麼多禮物?」
舒馬茲楊看我一眼。一副「沒你的事」的表情。
我只好閉上嘴巴,一路悶不吭聲跟著他走到停車場。
一路多有積雪,空氣冷冰冰的,討人厭的天氣。
才走到他車子旁,他的手機響了。
他皺著眉,一句話也沒說的听完。收了線,轉向我說︰「臨時有事,不能送你到車站了。」
轉身打開車門把箱子丟進去,自己也坐了進去。
「嘿——」怎麼這樣!我叫了一聲。
舒馬茲楊按下車窗。「那箱東西就給你吧,算是交換。你自己走到車站吧。」然後丟下我,噴了我一臉廢氣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有十秒鐘才回過神來。
怎麼可以這樣!這個舒馬茲楊,冰天雪地的叫我扛著這箱東西走到地鐵站?!
真的是太過分了。那好,他既然說東西全要給我,那我就不客氣了。
這是我應得的。如果跟他客氣,那我劉理兒就是天字第一號超級大笨蛋。
第四章
搬家當天,杜介廷有個討論會不能來。我一個人,加上王淨四只手,並共八只腳,忙上忙下,等一切整理妥當,我已經累垮了。話也沒法多說,地上一躺就睡了過去。
當個周末,王淨代工回來,特地煮了兩菜一湯算是歡迎我。一道炒青菜,一道青蔥炒蛋,其實很簡單,我卻簡直狼吞虎咽,眼淚都快流出來。
「慢點吃,小心噎著了。」對我的沒形象,王淨見怪不怪。
她的吃相其實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一口一口的咽,她一口一口的吞,算是半斤八兩。
「人家都說德國的香腸啤酒好,我怎麼都不習慣。」我還是喜歡白米飯。
「你自己不開伙嗎?」
「偶爾。」我想起李紅那光潔明亮的廚房和她的維他命。
李紅已經非常的西化,飲食方面差不多快「不食人間煙火」。每次我炊煮,聞到那味道,她總會皺眉。
「在外頭不比家里,什麼都得自己張羅。」王淨說。
我笑笑,終究沒告訴王淨我其實不怎麼沾油鍋。母親大人不讓我踫,她自己也不踫——浪漫的爹當然不會讓她踫。
爸琴家的手是他的生命。所以再怎麼不小康,母親大人還是把家事委人辦。所以我在廚房頂多也只是下下面、水煮青菜。偶爾炒個什麼東西,李紅漂亮的眉毛就會打起結,我也就更少沾油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