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張著嘴,有些懷疑我听到的。我懷疑的不是內容,而是沒想到。忠孝節義的故事道理我是听慣了;劉備三顧茅廬,孔明該不該重出江湖、岳元帥又應不應該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爭論辯議我也不陌生。但我沒想過,我那連小學都沒畢業、腦袋里的養分全汲取自歌仔戲、野台戲和賣藥的講古廣播電台的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月兌軌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時宜、缺乏虔順帶質疑的宗教觀以及和他身份階層毫不相稱的舉止想法,加上他吃藥的習性,在聚落里,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沒有人會認真听他的,一個做工的懂什麼,他太褻瀆。但就沖著那句「讓被殺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忽然地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可鄙,可鄙中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都好說天道地的父親,終究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我那吃齋念佛拜神的母親,到頭來要依恃的還是現實的道理。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哪天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埋了。燒成灰隨便灑一灑,看是海里還是從山坡,比較干脆,也不必要去什麼牌位。」爸將碗盤疊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邊。
死了燒成灰變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雜樹的養分,多干脆,而且省錢。
「總要燒點紙錢吧。」我已經背起書包,把雨傘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爸一邊擦桌子,一邊舉起手揮了揮,像是趕我出門,也像在說算了。
算了。人死了還要什麼錢。你看過一只被宰殺的雞羊要什麼蟲草飼料嗎?外頭果然刮著我意料中的強風浪雨。雨傘是不管用的,這風已不是從特定的方向掃來,有特定的防備向度,它來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從翻花的雨傘的邊緣,躲閃的可以看到海,狂風浪雨在那處似乎顯得更猛更強。那是太平洋,我們的八荒九垓。這不是文學性的形容詞,是我們現實的、迎面的張望。
常常,現實和真實,在這里我會弄混淆。更實是一種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實心的;現實是抽像的社會性概念,必須面對的壓迫。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但這種分別是必要的。真實是人死了不再會需要錢,現實是人死了還要什麼錢。季風是一種真實,翻花的雨傘和潮濕是現實。但它們同時存在,分別是必要的,卻也沒有意義。
真的是沒意義。原應該讓我擋風遮雨的雨傘毫無作用,走到車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濕。這常讓我有種演電影的逼真感,那種主角落難,或逢遭挫折襯上配樂加上柔焦的浪漫鏡頭。只是,角色不只我一個。亭子里,一男一女已經在里頭先佔去背風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將牌還是撲克牌,只要一坐下不輸干了絕不會站起來,還曾鬧出月兌褲子抵押的笑話。
她媽在茶室上班,一張臉老是涂得像在演歌仔戲,她姐姐听說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里那種「不得了」的,她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在讀國一,十來歲就懂得蹺家。他們魚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實也不算太觸目,只是點綴。
村子里處處是傳奇,像阿旺那種和死了丈夫拖瓶帶罐的婦人同居,也不算故事。
起碼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賺的,下坡修車的高明家好本事買了一間七百萬的房子,據說是他在台北讓人包的姐姐出的錢,還有隔壁鄰阿火的兒子學人家吸那些有沒有的倒霉被警察抓到,現在人還在勒戒所里,還有——太多了,我講不完。
小說電影老喜歡將這種柴米油鹽的生活描述得大驚小敝,充滿戲劇性的夸張,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學或社會學的形容詞,還是生活,而且平常。
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邊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難怪他們熟得那麼快。
山坡上遇到時的那種不耐煩他已經收斂起來,臉上是不理人的神氣。阿旺姓吳,但我知道他們三個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們姓他們自己的。那男孩姓張,名浪平。風平雨平,取得好學問,我爸這麼說,像他的「順平滿安」但知道了也不怎麼樣。我們是不跟彼此講話的。上坡跟下坡未來就有地理上的隔閡,我們要爬比較多的樓梯,生活上攪不到一塊。但主要的還是態度問題。我覺得我跟這些人是不一樣的,既然不一樣,能聊些什麼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後段,問她因式分解杠桿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麼?有距離是很正常的。再說,這也不是單向的,我看她也沒那個意思跟我攪和,我不知道貼在她書包帶子上貼紙照片里單眼皮左耳戴個耳環的外國明星是誰,我也听不懂和她班上女生嘰喳的什麼劇場,我連那個字都不會念。
當然,我知道青春是怎麼回事。所謂青春,就堆積在為一些無聊,甚至沒有意義的瑣事的磨蹭上。像何美瑛那樣。追星迷偶像索取簽名照,熬夜等待買看一電影或听演唱,多年後回想,電影演些什麼或听了什麼,什麼細節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某年某月,曾整夜裹棉被搭帳篷熬了一寒夜的等待,這等無聊的瑣碎。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是有設想有志向的。未來還很遙遠,未雨綢纓也許太早,但我想,我必須有設想。
車子來了,我先他們移動腳步搶先上車。狂風浪雨這時被隔在門外,我身上還是原先的潮濕。
第三章
雨一旦開始下,就不會有停的意思,從冬天到春天,從冬雨進人梅雨,地理課本上教的那些好像在說外星球,氣象報告報導的也很少準確過,起碼在我們住的這個小角落從來就不是那麼回事。然後我學到了一個名詞叫「局部地區」,北部地區晴朗多雲但局部地區有雨,氣溫十二到十四度但人夜後局部地區會下降到十度以下。
就是這樣。局部地區。
局部地區總是個例外,不能用常理來預測。而一直下,要把整個城鎮淹了的下法,嘈嘈切切吵鬧得很富節奏性,不時還有嘩嘩嗡嗡的回響,像有人在敲鑼吹喇叭似的金屬性的共鳴,听久了想把耳朵捂住。
但我不能這麼做,我只能忍耐著把自己黏在椅子上,跟著潮濕的牆壁一起發霉。
連空氣都帶著腐味,我一口一口小心的呼氣,不敢深呼吸,低頭看著課本,將注意力集中在不斷在耳旁嗡嗡作響的說話聲,聲音在潮濕的空氣中炸開,擴大又擴大。
「又下雨了。真討厭,對不對?這個地方就是這樣,老愛下雨,下不停。昨晚我好不容易哄我女兒睡著,睡不到兩小時就被吵醒。只要一下雨,那些野貓狗就會跑出來,也不知從哪里跑來的,一大群,到處亂咬亂翻,弄得滿地都是垃圾,而且這個叫那個叫的,吵死人了,我女兒都被嚇哭了。」
每次上課,在翻開課本之前,慣例的,鳳凰鄭總會先花上十分鐘說她的先生如何,她的女兒怎樣,那些野豬野狗多麻煩。我喜歡听這些有的沒有的,至少比那些關系子句副詞短語什麼的還容易懂。英語這種東西是有秩序的,有秩序的東西就免不了規則,規則自然形成限制,不像閑話或故事那麼隨便,像她的名字是鄭風凰,可是她教我們說英語不是這麼叫法的,要把名字放在前面,姓放在後頭——凰凰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