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規則。
鳳凰鄭說話細細碎碎的,摻了許多細節,閑話般家常的感覺,有一種親切的溫暖,即使是罵人,頂多皺個眉,不會有太騷亂的動作。
「那些野狗野貓實在真討厭,」鳳凰鄭倚著講桌,像在講述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分別時的語氣。「全身髒兮兮的,也不知道帶有什麼傳染病,繁殖力又特別強,一胎就生好幾只,一大群的,四處游蕩,有時還會咬傷人,制造社會和衛生問題,衛生所實在應該多派些人把那些野狗野貓都抓去處理干淨。你們說對不對?」
桌間響起零散的嗡嗡聲,算是附和。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是認真在問,只是附加問句式的語尾助詞。
「可是,老師,話是沒錯,我卻覺得當中有些遺漏。聚落常會冒出一些來路不明的貓狗,全是有人載來‘放生’的,因為無主沒人養,吃喝都不飽,每天每夜的叫,我也覺得很吵。那些貓狗如果不是因為有人養了又丟,不負責任,也不會發生這種問題。我覺得貓狗原來的主人應該負起所有的責任,所有的麻煩和問題都是他們引起的。我爸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人多又沒有約束,制造了一堆問題,卻把問題全推在沒有關系的動物上,而且人多又沒天敵,才會有互相殘殺。我們人其實才是問題的根源。」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冒出爸說的那句話,還自己加以再解;我也不知道我講這些話是不是合乎時宜,只是腦海中很自然的浮出這些字眼,就順口說出來。
「你爸說的?」鳳凰鄭寬圓的臉因為日光燈的照射,只看得到一團白,顯得平板,語調仍是細細碎碎的。「很會說道理嘛。你爸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讓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關連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點疑惑。
「什麼?大聲一點,我听不清楚。」也許雨下得太嘈雜,吞去了我的聲音。但鳳凰鄭細碎的聲音我卻听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頭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頭看著譯本說︰「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說「哦」的時候,鳳凰鄭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聲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攏,隨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種微妙的語調,語意不完全,應該還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講台,要我們翻開課本,開始復習起文法。
「英文動詞有五大類,這個以前我們都講過了。」她目光掃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與動詞。完全及物動詞顧名思義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很完整的動詞;不完全及物動詞呢,很簡單,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還是不完整,必須另外加一個補語,意思才會完整。很簡單對不對,懂不懂?」
沒有人回答。幾乎多半的人都低著頭。
「大家都懂了吧?」鳳凰鄭又說,「這個我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不及物動詞呢,剛剛說過了,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兩種,完全不及物動詞不需要加受詞,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動詞比較復雜,它意思不完全,無法單獨存在,後面要接名詞或形容詞的對等語,如名詞子句、代名詞,來補充意思的不足。這種補充語同時修飾主詞,所以稱為主詞補語。」
她停一下,又掃了大家一眼。「這樣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還是沒有人說話。
「我再說一次。」鳳凰鄭走下講台走到中間的走道。「動詞兩大類分為及物和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又分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動詞則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這四種動詞再加上授與動詞就構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別呢?很簡單……」
我听得頭昏腦脹,腦袋一片混亂。起先還分得由清及物和動詞兩個不同的聲調,然後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塊,不時冒出來彈跳一下,最後變成一連串的嗡嗡聲,只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像青蛙那樣一張一合。
「……這樣,很簡單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師問你們,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28號!」
二十八號?我反射地抽動一下,像被針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號,我的班級座位號碼。
我站起來。鳳凰鄭眼楮眨了一下,等著。
我只記得一連串的嗡嗡聲,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連串的嗡嗡聲。
「于滿安,你說,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老師剛剛才講的。」
我低頭看著譯本,沉默不語,或者說無法口答。
「說話啊,你啞巴啊!」鳳凰鄭皺起眉,約略的不耐煩。
我還是低著頭,听著鳳凰鄭不耐煩說︰「這個我已經講很多次了還不會,不會上課時為什麼不注意听,不問老師?」聲音愈提愈高,愈攏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溫度。
我仍舊低著頭,其他的同學也和我一樣低著頭。
「上課不專心,不會又不問。這個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會!」鳳凰鄭邊說邊用手拍打課本,空氣潮濕腐霉,似乎在醞釀什麼。「你有沒在听我說話!?」她忽然拔高聲音,丟下課本。「不想上課就出去!傍我站到外頭去!」
同學似乎為這意外的發展感到詫愕,有人抬頭看我,有人低頭看著譯本,更多的是沉默,我們習慣的無言的服從。或許也是惟一能有的反應。
我也沒想到,還在遲疑。鳳凰鄭皺著眉,喊起來,聲音短而急促,和空氣擦撞著,有一種金屬性的銳利。「還在發什麼呆,還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確了。我走出座位,沿著走道經過講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門在我身後被關上,那種腐潮,好像帶著善意的溫暖也被隔在後頭。我低著頭看著地上,胸口被什麼勒緊似,有什麼東西涌到喉嚨,覺得想吐又吐不出來,然後我覺得眼眶酸,熱熱的,中風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動。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擋住視線的東西擦掉,有種不安感,我覺得每個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個暴露了。我這樣想,一邊抬頭,對面教室果然有人隔著窗子在看我。
那個張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對面,我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現在也不算認識。我跟他對看了兩秒吧,便把頭扭開,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認識或能辨識的人。
下課後,鳳凰鄭直接走回辦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說可以進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說話,怕觸犯什麼,遠遠地站在一邊表示什麼,甚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平常考試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這沒什麼,但如果情況只發生在單一對象,氣氛就變得比較敏感。
我照常上課吃午飯,也沒跟誰說話,一整天老是覺得眼眶酸酸熱熱,老是有東西梗在喉嚨的感覺。放學後,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個人走到車站搭車,沿途經過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員老板,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還有指揮交通的警察——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是做工或捕魚的,也不是和我們一樣住那種工寮式的房子。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變得異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听到經歷到的,我居然從來不曾去想到。我又開始覺得眼眶變得酸熱,一輛賓土車從我身旁開過,激起一片火花,濺了我一身。客運車提早進站,我差點沒趕上。車窗外的天光已經變暗,從車內看出去,慘白的燈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斷打在車窗上的嘩嘩大雨中扭曲變形,變得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