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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滿列傳 第4頁

作者︰林如是

風又灌來,我張開著雙臂,將頭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幾乎要狂叫出來,但一直到最後,我什麼也沒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竄的熱,在身體各處發燙,仿佛燃燒了起來。

第二章

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是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租書店、圖書館借了一堆漫畫小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句話就混雜在那堆東西當中。有道理吧!這句話。人是從自己的眼楮和立場角度去看東西與事情,你不是動物就無法知道動物的感受,但野性的東西既沒有文明的素養和成見,又少了自憐與卑微的感傷,更不會像人一樣的流淚痛哭,當然應該是不會為自己覺得難過才對吧。所以大衛勞倫斯說得沒錯。我也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受了傷,身體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著成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麼的干脆,我從來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里看到過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從來不曾看過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為自己覺得難過。

生活的煩惱我想是有的。煩惱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種飽暖不足的恐慌;難過則得經過某種意識形態及文化素養的轉化,一種文學性的自憐感傷。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媽糾結著眉頭。扳著指頭鳳梨西瓜芭樂子彈的在嘴里念念有辭,也不曉得在數些什麼。錢、開銷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麼叫借酒澆愁,但他吃藥,那種什麼保什麼建ABC的,都說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強體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藥水,倒比吃人參還貴。他每次一買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後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種鴉片癮。一天賺的錢有一半要上繳藥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應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須先扣掉會錢和債款才輪得到家里的吃穿,至于閑著曬太陽抓虱子的日子就看著辦。

這樣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就連每天便當里的飯炒蛋蛋炒飯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媽,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讓我帶蛋炒飯,偶爾也換點別的。」雖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每天吃同樣的東西,不膩也煩。

「什麼別的?」媽垮下臉,只氣很沖。「要龍蝦丸、雞魚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賺的錢全都拿去買藥了,叫我拿什麼買菜!」

爸皺著眉,悶不吭聲的喝他的保什麼健的ABC。他連筷子都還沒動,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鴉片劑。我不敢再多話,怕撩起媽更多的嘮叼不滿,一口一口扒著和中午便當——蛋炒飯。

「快點吃一吃,我還要掃地、洗碗、洗衣服,沒有那個閑工夫一直伺候你們。」

媽一邊收拾一邊叼念,動作很大,怨氣沖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過,也不曉得哪筋根不對,沒事生下你們這些討債的當你們的奴才!」

又開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皺著眉,拿起筷子才剛要吃飯,對媽的埋怨充耳不聞。媽把空的碗筷嘩啦的一古腦兒掃進洗碗盆里,拉長了臉轉身走到後頭的廚房。

「今天又沒工作,是不是?」我小聲地問。才十五坪不到的房子,隔去一個走廊,廚房那頭和客廳這頭離得很近,根本沒什麼空間講悄悄話,出個聲都得小心翼翼,做賊似的躡手躡腳。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點吃一吃好出門上學。」爸揮一下筷子,扒了一口飯,挾了一塊醬瓜。

我就知道是這樣。爸已經三天沒工作了,昨天才向工頭領的錢他一口氣就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買了一箱三打的「鴉片劑」。爸賺的錢甚少駐過媽的手,總有這些債那些款在等著,媽的不滿一日深過一日,跟爸吵也沒有用,最後一定都會倒泄在我頭上。

我已經沒心情吃飯了,丟下筷子快快穿好外套。過幾天就是立冬,外頭已經等不及台風又下雨,每天我得迎著缺口灌進來的瘋狗似的強風浪雨走十分鐘的路搭車到市區,要是一個不留神,真會被風刮走。

「阿滿,把碗里剩下的飯吃完再走。」爸叫住我。

「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要盛那麼多。」爸提個頭,把我碗里剩下的飯倒到他的碗里。

「你干嘛那麼省,丟掉就算了。」

「他就是做作。」媽從廚房出來。「真要有心,藥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個錢。」

「你懂什麼!」爸說︰「一天到晚光只會吃齋拜神,也不懂愛惜資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媽提高了聲調。「我請問你,你三天兩頭沒工作,是誰撿這個補那個,東攢西省才勉強過下來?你以為全家吃的穿的東西會平空冒出來嗎?人家阿添和邱仔賺得錢全都會交給他們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幾年,我從來也沒見過錢長得什麼樣!」

這些話都已經不是什麼新鮮調了,如季節一般地循環,隨著節季的更迭內容有所增刪,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時的會發作一回。

爸沉著臉,不說話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丟下筷子,也沒胃口了。媽以更大的動作,舞台劇夸張式的,將桌上剩下的東西全倒進垃圾桶,然後將空的碗盤乒乒乓乓的丟圓桌子上,掉頭走進房間。

爸默默收拾碗盤,我走過去幫忙收拾。他收著收著,突然說︰「你啊,好好地讀書,爸能供你讀到什麼時候,就讀到什麼時候。」跟著嘆口氣,拿起喝干了的鴉片劑的空瓶子看了看,丟進垃圾桶,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什麼問題都是人的問題,當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個想不開,連累你們跟著扯上一堆麻煩。」

習慣成平常,不管我爸媽說出再荒誕一窘異于平常的話,我都不會太驚訝。爸不拜神不跟進香團,在聚落里的人眼中,成分本來就不好,他吃藥的習性,更是一個笑話,至于他樂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談,別人也從來沒將它當作過一回事。

我知道,因為我看得出來別人臉部表情那種不費不力遮掩的粗糙的牽動;我知道,因為我嗅得出來那些干巴巴的笑聲里敷衍的附和。我想我爸自己也知道。但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就只有這點興致和樂趣。偶爾,我就變成他最好的听眾。

「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干嘛還要生。」我把筷子攏集在一塊,放在盤子上。

「我只是想順其自然,生了就要養,結果——」結果只是為已經有太多問題的世界制造更多的問題。像于順平他的兒子我的同源的哥哥。

「人都是自私的,」爸又說。「不管嘴巴說得一再好听,多冠冕堂皇,到頭來還是為自己想。這也是自然的。哪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想過得更好。像你媽這個廟那個廟的拜,求神許願,初一十五又吃齋,求的還是那些。爸不拜神,因為我不覺得求神拜佛、吃素念經能解決什麼。佛家戒殺生是很好的,但怎麼可能呢?不管人還是動物都要求生存,但自然就是這樣,你要生存就要吃要喝,既然要吃要喝,就要有犧牲的對象,在某個角落一定有個生命因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消失。即使你隨便到菜市場買個水果吃,果皮上都有千萬個細菌被消滅,就生物學的觀點,那可是千萬個生命。我知道我這樣說會被別人笑話,不過,阿滿,爸要說的不浪費不是節儉。生存本來就是自私的,你不必因為自己要存活吃魚吃肉而覺得內咎罪惡,不必理宗教說的那一套,也不要學你媽拜神吃素,但爸希望你盡量不要浪費,讓那些被殺被宰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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