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娟有點鼻酸,強自笑著說︰「真是的!也才不過去個一兩年就這麼不捨!想想我表姐和明彥,小小年紀就離鄉別井,獨自一個人待在異鄉,真不知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說著一頓,想起甚麼來,略搖頭說︰「你知道嗎?若水,江潮遠和我表姐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想說甚麼,打岔她的話.
二十四歲的春天,听說他們分居了.我不知道──只是听說.
「真想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娟百思不解地搖搖頭,亮清的眼困惑地看著我.
不要這樣看著我,明娟,我也不懂.
「對了!」她從皮包里取出一封淡藍的信箋.「這是明彥前兩天寄來,托我交給你的.」
我默默接過信,問道︰「明彥……他好不好?」
「還不就是那樣.」明娟露個不輕不重的表情,恰似說明彥的生活概況.「拆開信看看說些甚麼吧!我搞不懂,他干嘛沒事突然寫信給你?」
信里頭,透著憂傷宿命的藍顏色里只有寥寥兩行字.蒼勁的筆跡,彷彿在說一種落寞──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我.
所以我選擇了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你我的愛.
寥寥的兩行字,我看不明白.
「明彥寫了甚麼?」明娟問.
我搖頭.因為不明白,所以無從說,便將信遞給她.
「不必了.」明娟卻搖手.她並不是喜歡事事探知別人私隱和秘密的人.「明彥是寫給你的,我不好看信,既然你也說不出所以然,那就算了.反正明彥那個人我明白,有時做事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她不堅持,我也無所謂.時間差不多了,明娟的爸媽走過來.
「明娟,該走了.」明娟的媽媽說︰「若水,謝謝你特地過來送行.再見!」
「再見!伯母、明娟.一路順風!」
「再見了!若水.我會寫信和打電話給你的!」明娟忍著淚,輕聲道別.再輕輕擁抱她爸爸.「我走了,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陪你,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明娟揮揮手,青出萬里,汪洋一海,從此隔山隔水隔天涯.
***
這天晚上,我如常在燈下做譯稿工作.
媽死後,我便搬離那個陰暗、處處充滿霉味的「家」.這次搬到公寓頂樓加蓋的樓房,下次搬到單人小套房,再下次又搬到整層大樓的空房子;多次浪遷漂泊,風塵不定,而任那個陰暗的房子在風吹雨淋塵埃中斑駁頹圮,在記憶的死角中委褪消逝.
沒有媽的那個地方,就不再是家了.每次浪遷,八九坪大的屋子,我總是不要任何傢具,只一張小小的桌子,一整排的書牆,在冷清的空間中睡覺、吃飯和工作.也總是習慣讓電視開著,即使不看.習慣一扇長長的落地窗,窗外是陽台,遠處是城市的燈光和蒼茫的蒼穹.
我總是會在半夜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闃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搬到這處十四層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襲這樣的習慣.我不要任何傢俱;長長透明的一扇落地窗.電視開著,而我並沒有在看,趕譯著一本羅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听到小提琴琴聲.我略略皺眉,發現聲音是從電視傳出來,衛星傳送的音樂節目.螢光幕上正映現的是柏林交響樂團.
我起身打算關掉電視,畫面慢慢拉近,緩緩停焦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畫面上,拉著小提琴的那個人,昂然傲氣中一抹隱微的落寞神情.邊下角字幕介紹,第一小提琴手,連明彥.
明彥?他加入了柏林交響樂團?
我萎跪下來,攀對著電視,目不轉楮地盯著電視上的明彥.想到他那封信上寫的一切,驀然流下淚……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說的一切,懂了他曾對我說過的那一切.
他是那麼高傲的一個人,知道我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我傾訴說他對我──原來他對我,是這樣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的愛.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明彥啊明彥!
我掩著臉,低低啜泣起來,伴著小提琴聲,如是一曲哀悲的詠嘆調.
***
生活會在不經意間教人學會忘掉許多事,並且從容地面對自己的無心,與對記憶的背叛.
「這位是李成發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對象.我含笑點頭,算是招呼.
「他個性內向了一點,比較不擅應對.」班貝的朋友殷勤含笑,比著座旁一張木頭臉、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紹說︰「不過他人老實可靠,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閑來沒事看看書,看看電視,是個很顧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歡音樂或讀詩嗎?」班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問道.這個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對方听說她在替朋友找對象,一頭熱地介紹個人來.
班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發.他動了動身子,有點靦腆尷尬,還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唔……這個,我不是很懂音樂,所以……唔……很少有時間欣賞.至于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紹理論的書籍,文學性的東西比較少接觸,所以詩嘛……唔,不怎麼在讀……」
他說得吞吞吐吐,語調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張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沒關系.我也不是很喜歡.」就是這個了.我微笑說︰「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很合得來.」
班貝轉身瞪大眼看我,礙于禮貌不好說甚麼,只是拚命地朝我傳遞驚嘆頻波.她在說我瘋了.
我當做沒看見,陸續和李成發談問一些問題.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听音樂、不讀詩,看起來老實可靠,中規中矩的.這樣就可以了,我只要求這樣.
就是這個了.
班貝的朋友見我和李成發談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裝還有事,拉著班貝先走了.我再問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問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那麼,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開口,他大概整個晚上都會像這樣坐著,跟我耗在這里玩「問答游戲」.
他並沒有提議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煩.在門口分手時,我略略欠身,微笑說︰「我往這邊走.那麼,就在這里分手了.再見!有空的話,再聯絡.」
他還是那樣一張木頭臉,也不說話,磨蹭了半天,突然說︰「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
「這樣啊……那麼……再見.」他沒有惹人厭地堅持,對我鞠個躬.
我欠身回體,微笑和他道再見.
待他轉身後,我悄悄吐口氣.漫無所謂經心回顧游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地茫然.
對街,一個人影,在對我凝望,以那樣的姿態與我相遇;我們中間隔著車水馬龍,隔著道銀河.
江潮裂開了,他直步走過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江邊潮遠,那個人卻正踏著浪潮向我走來……怎麼會是這樣的相遇?在這嘈雜的街頭──「男朋友?」他含笑問,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著謊.他全都看見了.
「是嗎……」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麼一絲落寞.幾年不見,他的笑容多了一絲風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車水馬龍,向晚的街道,人群往來,雜嘈不休.這樣的相逢,我或該說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