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這幾年,你過得好嗎?」他抬頭,慢慢又問.
「嗯……很好.」我望著他,夜里深邃的眼神依舊.「你呢?過得好不好?」
他躊躇一下,笑笑地,沒說回答.
我們沉默相對.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一稍縱,我或許就該要走.
「甚麼時侯回國的?」我問.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該如何說了.「那麼──」
我想該說道別的時候了.他看著我的眼,忽然說︰「你有一雙美麗的眼楮,沈若──但還是,那麼憂愁.」
為什麼還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楮是憂郁的,盛著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該……」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那麼──再見!」他似乎想說甚麼,卻欲言又止.
「再見.」
我從他身邊走過,長長一條街道,一直忍著沒回頭.
淚卻,慢慢地滑落.
***
幾天後,我撿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回到那個陰暗腐霉的地方.
媽過世後,我便把這個地方鎖起來,四處漂泊浪遷.風灰與塵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家」,侵害得更加地頹敗.我把該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來隔壁的阿水嬸,指著屋里一些破敗的東西,說︰「阿水嬸,這些東西就拜托你幫我處理,至于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還是怎麼著,隨便你.屋頂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這個家,連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佔用公地的違建,日久就地成法,我們沒有土地所有權,卻有居住權,只要房子不傾倒損壞,可以住一輩子。
「你不回來住了嗎?若水?」阿水嬸說︰「你一個人,沒個地方,能到哪里去?房子阿水嬸先幫你看著,等你甚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
「不了,阿水嬸.」我搖頭.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給你們了,我用不著.」
「若水……」阿水嬸喃喃,嘆口氣道︰「唉!天公真是沒眼珠,真夭壽,讓你媽那麼早就去了,丟下你一個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嘆,猛叫我紅了眼眶.我轉開臉,再回顧屋內一眼,毅然掉頭說︰「那麼,就這樣了,阿水嬸.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門,邊說著︰「以後你有空,就多回來這里走動.」
「我會的.那麼,我走了!」
阿水嬸對我揮揮手.忽然叫了一聲,叫住我說︰「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來一封信.「這兒有封信給你的,我幫你收著,差一點忘了!」
「謝謝.」
我看看信封,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撕開的信封里,一張音樂會的入埸卷無言地飄落下來.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動.那樣小小的一張入場門票,覆滿著我一切的情愁.
當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靜的心,江潮濤濤翻攪著不平息的浪波.我倚著陽台邊牆,黑寞的天空蒼漠地,挨不到盡頭;低下頭,低嘆一聲,慢慢撕掉那張入場票,靜靜地看著它隨風遠颺.
既然他不能愛我,到如今,又何必!
***
第二天下午,李成發打電話來,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嗎?我是李成發.嗯……那個……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們……嗯,見個面,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沒事.」沒甚麼不好的.
「那麼,六點半在‘鄉根’見,你方便嗎?」
「可以.就六點半.到時見!」
甚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一個平凡的人生.
六點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現在「鄉根」.李成發已經先到;拘謹的表情,態度,平淡乏味的內容語言.依然是問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應.
無所謂.甚麼都無所謂.
吃完飯,我瞄一眼時間,微笑邀請說︰「時間還早,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嗯.你想觀賞哪部電影?」他點頭.禮貌地征詢我的意見.
「你選片就可以.我們的性向很相近,喜歡的應該差不多.」我漫天編織著網,一網一網都是謊.
他選了一部好萊烏爆笑喜劇片,專門演來諷刺賣座成名電影的.除了耍耍噱頭,一無所有;劇情乏味平淡,談不上內容和深刻.
實在很不好笑的一齣電影,我卻笑出了淚.
電影結束,在戲院門前,我說︰「今晚非常謝謝你,我過得很快樂.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下次再見.」
「我送你.」李成發近前一步.他或許認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義務,第一次見面太陌生,他沒堅持;這回見面算是約會,他覺得有那個義務.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那麻煩你了.」
我想,這個人或許能為我築一個我想要的家.他看起來老實可靠,雖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應該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雖然,我跟他交集,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我總是搜索枯腸,萬分艱難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訊息;雖然,他認知的和我認知的,總是相差一截,談話的中心,時常沒有焦距,但沒關系,我想我還是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嗎?
一路無話,車子在住處的樓下停住,我解開安全帶,轉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李先生.再見.」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過來,笨拙地想吻我.
我伸手擋住他,垂下眼.
「對不起……我……」他吶吶地,有幾絲尷尬.
「那我走了.再見!」我裝作沒事,抬頭回覆一個笑臉,開門下車.
夜風吹,吹得我發絲散亂.我的頭發已留到背胸那麼長,齊齊地垂肩,應風飛亂.長發為君留,為君綰情意.但我散亂的發,散亂的心.
每每仰天,總有喟嘆.如果,再能回到那相遇的最開始……且又能如何呢?不禁要問.
造化弄人.從最初到結束,如只黃蟬一聲哀怨無心的輕嘆.曾經滄海難為水.無關相逢.
江邊潮遠,我心喟嘆.
總該是會遺忘.
只而今,依然情怯茫茫.
第八章
「听說,你昨晚跟那個李成發約會了?」班貝關起門,劈頭就問我個一清二楚.「怎麼回事?你當真啊?」
她不知打哪兒听得這檔事,昏黑天巴巴地特地將我找到她任職的出版社,關起門來逼拷問.
畢業後,我繼續翻譯的工作;她則進入出版社,才兩年,就當上編輯的總管,平常有甚麼十萬火急的稿件,她盡塞給我,攪和久了,兩個人的交情越陳越舊,有許多體己事,倒也可以唸唸說說.
「沒錯.你消息很靈通嘛!」我漫不在意.
反正無所謂,認不認真都一樣.
我祇想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不再漂泊.
班貝蹙蹙眉,憂心忡忡.她審慎地看著我,想看出我話里言里態度里的認真有幾分.
認識了那麼多年,她多少瞭解我.但有太多我未曾對人說的心事與情意,她即使想讀,也無從解構起.
她常掛在嘴巴里說我像一團謎,霧面的玻璃,遮遮掩掩地故意惹人好奇.她哪知,我僅是,許多的心事無從寄.
「唷!若水!」她說︰「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李成發那個人那麼乏味,沒一點幽默感,說來說去就是那兩檔子事,听了就叫人不耐煩,光是跟他說話就累死人了,甭提相處一起,何況是交往──喂,你不會是玩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