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尋求一個倚靠,一個累了可以讓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經忘了當年所有的夢;忘了我想離開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沈若水,這里!」班具好眼力,我才剛走進餐廳,她就在好望角那一頭對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舊.
我堆起了滿臉的笑走過去.男方已經先到了.
桌位臨著窗邊,外頭陽光白花花,採光大好,面對面相坐,對方臉上有幾顆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數出來.本來約的是晚上的相會,男方臨時有事改約在中午見面,但班貝的說法是,這是男方故意的算計.日光照妖,甚麼妖魔鬼怪保證得見光死,白天見面,有甚麼缺耳少唇的,一一無所遁形.
人是她介紹的,她倒還敢如此危言聳听,刺激我心髒.
「這位是沈若水.」班貝比比我說︰「若水是我大學同學,美麗賢達,才貌兼修;個性品性自不在話下.」她頓一下,吞口口水,復比著對方,介紹說︰「若水,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盧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學長,高我們三屆,X大畢業的,擔任電腦工程師.」
班貝像在演頌台詞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動著臉皮,熱誠地點頭笑了又笑.對面那男人,一張國字臉,架了一副黑邊眼鏡,眼楮小了一點,但相貌還算堂堂;比起上回見的那個「釋迦雞爪」,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你好.」對方也點個頭,推推眼鏡說︰「听班貝說,沈小姐在從事翻譯的工作?」
「啊?」我一時沒听清楚,陽光的白花讓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點的飛機飛往紐約,得聲到機場送她……「是啊!」班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譯工作,有時也接譯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痴一樣的傻笑.
大學畢業後,班貝擔心我當真變成一個老處女,一直在積極幫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從哪里認識來那些三教九流,從公務員到上班族,從藍領到優皮一族,從教師到工程師,任何一個階層,她似乎都有門道串通.
「嗯……」盧志田又推推眼鏡.「沈小姐平常都從事些甚麼休閑活動?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個聲音在說,這個不行.
「我是說,沈小姐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不過,很有耐性.
「還好,不是常听.」我維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對班貝打個暗號.
班貝目睹,對我的回答皺眉,又在桌底下對我踢腳.
「沈──」盧志田推推眼鏡,剛又要說話,正午的餐廳,滿室陽光的熱鬧,竟很不合時宜地流洩出兩首哀怨的曲調.
那充滿無奈的音樂太教我不提防,突地那麼一怔,愣在當場.
「你怎麼了?若水?」班貝推推我.
黑人女歌手亮亢悲涼的嗓音,恆常哀哀一直在重復著那無奈.
明知道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明知道該離開,卻始終無法忘懷,所以把所有的愛留給他──我茫茫看著班貝,怔怔地,突然流下淚.
「沈若水?你怎麼了?怎麼──」
「沈小姐?」
我突然流下淚,把班貝和對方嚇一跳.兩個人面面相覷,探不知我秘密.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沒頭沒腦地抓起皮包,快步奔出餐廳.
「等等!沈若水!」班貝追出來,在門口攔住我.「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說走就走!太不給面子了吧!」
「我有個朋友要出國,我得趕到機場送她.」
「那也不用這麼匆忙吧!而且又突然地──」
「班貝,這個不行.我打斷她.「喜歡音樂的不行;讀詩的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而且,我都跟你打暗號了,誰叫你不睬我?」
「你那是什麼鬼條件?班貝氣鼓鼓.「喜歡音樂有什麼不好?讀詩又有什麼不妥?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變成一個老處女!」
「那也沒辦法.」我搖搖頭,不想再跟她干耗下去,掉頭說︰「我先走了.那個就交給你收拾!」
不等她叫魂的嗓門再拉扯起來,拔腿就跑,快步走到了街,攔下一輛計程車直接趕赴機場.
***
在機場寬闊的大廳里,上演的永遠是聚散離合的劇碼.我-繞了一圈,在聯合航空的櫃台找到正在劃位的明娟.她爸媽都來了.她媽媽且還要和她同機赴美,主要是為了想照應,順帶赴百老匯觀賞表演.
「伯父、伯母.」我向明娟爸媽打听招呼,才轉向明娟說︰「都辦好了嗎?」
「嗯!差不多了.再去繳機場稅就可以了.」明娟點頭,將護照和登機證放進皮包里.
「我陪你一起過去.」我說︰「伯父、伯母,請你們在這里坐一下,我和明娟過去繳費.」
「麻煩你了.」明娟媽媽還是不變地那微笑和親切,快五十歲的婦人了,卻恆存著二十歲的活力.我眼眶一紅,想起媽佝僂的背影和可哀的一生.
大廳里來往都是人,總有那麼多聚散離合,那麼多割捨和挽留.
「結果,還是要出國.早知道如此,當年高中一畢業就出去了,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明娟哀聲嘆口氣.
音樂系畢業後,這兩年多來,除了教教琴,以及連同學生舉辦一些不關痛癢的師生聯合發表會外,明娟便無甚作為.每天遲鈍老化,逐日懶怠成一潭死水,再無任何刺激;她驚覺再這樣下去會萎縮退化,痛定思痛,末了還是決定出國去尋求新的契機.
「有覺悟總比沒覺悟好.別嘆氣了!」我說的是衷心的感覺,不算安慰.
「是啊!」她口氣老老的,大概也認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轉臉來問我說︰「那你呢?若水,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你現在剩下自己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的事?」
她這樣問,倒問得我一臉茫然.將來?那麼遙遠的事──「過一天算一天嘍.」我聳聳肩,無所謂.「找個老實、可靠的人嫁了,生幾個孩子,過著安靜平凡的日子,就這樣了.反正人生嘛,就是這麼回事.」
明娟卻听得直搖頭.「真慘!一點夢想都沒有,你不應該這麼消極的!」
「反正一個人也是漂泊,有沒有夢想都差不多.」
我只是想要屬于自己的一個家;一個我累了、倦了、受傷了可以療傷舐血的窩巢.
「唉!」一向明朗樂天的明娟,竟發出一聲長長的吐嘆.
繳了稅,我們往出境室走去.明娟的爸媽走在前頭;我們兩邊走邊聊,放慢了腳步.
「這一去,打算待多久?」我本來不打算問,臨分別,還是忍不住探問.此後,隔山隔海,隔一個世事茫茫.
「我媽是待個三五個月就會回來,至于我──」她垂垂頭.「總得一兩年的時間吧!」說得她自己也不確定.
是嗎?一兩年……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只是,滄海桑田,水去雲回,一杯春露冷如冰.
「你要好好保重.」我說著,泛開起笑顏.
「討厭!說得這麼鄭重,好像以後不會再見面似.」明娟嗔我一眼.「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而且也會常寫信給你.倒是你,常讓我會有一種突然就消失不見的感覺.」
我僅又是一笑.我想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如種子般落地生根.
短短的距離,很快就走盡.還有一點時間,明娟的爸媽自避到一旁說他們的體己話和話別;明娟和我,就停在閘關前,隔著一牆透明玻璃,關里關外,分離的路卻便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