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點頭,「爺兒回來了。」可她又忙搖著頭,「但是爺兒他,是被抬回來的……」
罷剛跨出門檻的淨菟心下一駭,她惶惶問道︰「相公受傷了?嚴重嗎?請大夫過來了嗎?」
猛地,小酵瞪凸雙眼,她的黑烏烏的大圓臉煞白了,「呃,爺兒是!!是……」
「病了?」
「死了。」
淨菟全身僵麻住,她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死了?你說,玉驚破他死了?死了?」
「少夫人……」嗚嗚!好慘!少夫人嫁入玉府沒多久就成了未亡人。
「死了嗎?」軟弱無力的聲音之後,她忽然尖銳的太叫。
發自肺腑深處的嘶吼厲厲,「不準誑我!」
「爺兒真的死掉了!尸體抬到了正堂,老夫人和白、黃兩位夫人都已經認過尸並已先回房了。老夫人一直轉動佛珠,好傷心。」
尸體!玉驚破的尸體……
不,不要!她不要他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不要不要不要!哇……
淨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正堂的……
事實上她跌摔好幾跤,然而卻毫無所覺。她幾乎是用爬的進入正堂時,奴婢們一致退離,只有吳總管留下告知情形。
「玉爺乘坐的船突地翻覆,一行人全遭災難。尸首是由玉爺來往商號的船只打撈起來的。」
雙膝乏了力,淨菟跪下去,顫抖的手兒伸出去卻又縮了回來。
她不敢掀開白布,她怕瞧見他成了尸,滅了魂。
如果可以,她能不能欺哄自己這是一場噩夢,只是個夢而已。
吳總管拭拭淚水,嘶啞道︰「的確是玉爺的……尸啊!衣裳和配飾,以及靴子上的織繡完全是王爺所有,連身量也幾乎無差。」
一陣風突然吹掀開白布,那已是模糊並且腫脹的面目,重重的撞擊淨菟的心脈。
是他?!怎麼會?!他的劍眉星目和深刻的絕酷線條,如今卻已全不復見……
吳總管為她釋疑,「由于尸首在海里載浮載沉了幾個時辰,所以已是面目全非。」
她撫模玉驚破這張微帶紫青的腫脹臉龐,她沒有掉淚,沒有哀呼痛嚎。她的安靜是最深沉的悲涼。
他死了,那麼她是不是應該跟隨呢?她淺淺的揚唇一笑。
吳總管見狀不禁懼恐三分,「少夫人請節哀。」他連忙退下,把這空間留給她好好的……傷懷。
淨菟仍是笑著,許久後她開了口,「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來不及告別呢?」
回答她的自然是沉默。
「存心的對不?你是存心讓我肝腸寸斷啊!玉驚破,你居然死去,就這樣的連告別也不讓……」
今日一早,她在紙上劃下第八條線!
她等到了他,不必三個月,也毋需半年。然而她等到的竟是他的尸體!
「我明白你對我的好,只是你的慈良心腸。」沒有別的了,「可是我對你有著……為什麼不給我表明的機會呢!你這為人丈夫的好失責,好不該,」
陡然,她搖晃起躺在地上的尸體,像是使勁全身的氣力。
她的淚珠子一滴一滴的灑落在尸體上,楚楚若憐的她忽而悲憤的怒叫。
「我好氣你!我真的真的氣你!」她的拳頭開始捶打再也不會動彈的玉驚破。
「可是我也……」好愛你呵!她全身的力量一下子被抽了盡,她趴俯在尸體上放聲大哭。
即使被人欺,即使她以為自己快要餓死的那時,她也不會哭泣。因為一個被爹娘遺棄在孤苑的她沒有哭泣的權力。
不會有人疼惜或是在意她的淚,所以她總是微笑著。
哭得慘慘兮兮,哭得似要量死的洚菟並未察覺,有一雙墨黑的眸因著她的痛泣而隱氳一向冰冷的芒。
哭到肝腸寸斷是什麼樣的極慟?
淨菟不明白,因為她已哭暈了去。她就這般趴俯在腫脹的尸體上……曲膝跪地的她已無任何意識。也許這對她反是救贖……
至少她能夠少一點點的心碎哀鳴。
一雙厚實大掌將她翻側過身。
這手掌的主人靜靜的凝聯她眼睫上猶然泛濕的瑩亮,視芒愈來愈沉黯,仿佛載不動許多千頭萬緒。
最後,一只手掌將她扶撐住,另一只則是包覆上她的雙膝,以及小腿上的每一個穴位。
內力緩緩運人她的體內,溫熱她僵麻過度的膝腿。
「笨女人!成為殘廢有許多原因,如果是撫尸所造成的,你絕對是第一個。」
王府大門懸上白紙燈籠。
喪家總是一片淒涼,或是驚天動地的嘶哭嚎叫。
然而自從玉驚破的尸體扛抬回府,只有寂靜的低溫氛圍。
玉老夫人每日念經敲木魚,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她算是堅毅的了。
下人們進進出出忙碌著,吳總管一肩挑擔起打理喪務的事宜。
鏡花和水月因為恩人後爹的「升天為仙」,她們曉得不屬于玉府中人的自己隨時可能被驅趕,所以她們除了不敢走出絲竹閣惹人賺以外,便是忙碌的偷偷存備幾個包袱的干糧,為以後的流浪乞討作準備。
兩位嬸婆老是對她們冷冷的笑,好像要吃她們的肉哦。
玉旋一如往常的不與人親近半分。他沒有掉下一顆眼淚,但是夜半駭醒時總發現枕上的泛濕潮意。
未亡人淨菟呢?
自從大哭一場後她不吃不喝,呆若木雞的她連小醇的粗嗓子也听而未感。她只是一直抱著木盒子,疼痛的眼眶連一絲絲的淚霧也沒有了。
這一晚是頭七。據說是亡魂回歸的時刻。一身白衣、白頭巾的她像個幽靈,飄飄蕩蕩的無所依。
作完法事,回到朝露閣的她又是茫然的面對一室沉重的黑。
「驚破……」她的相公大人。她喜歡念著他的名,似乎是他仍在她身旁一般。
如果真能欺騙自己該有多好。
拿出針線和一方絹布,她掌了油燈,開始細細縫綴。
她想繡朵菟絲花給他。
當作是陪葬品吧。她的心意和思念全在這方絹布上了。
「呀……」針的尖銳刺到了左手指月復,一小滴血滲了出來。
她繼續縫綴刺繡,她不怕傷了手,即使被針扎得血肉模糊她也不要緊。
「這是我僅僅能夠為你做的……」聊表心意嗎?不是的啊。
「相公。」她一針一線的邊低吟,「你好殘忍!傍了我美好的記憶,給了我不能斷絕的感情,然後再賜予我最痛的經歷。」
針再一次刺人指月復,然而她卻已無知覺。
「我曉得你不會愛我,就像夫妻之間的那種愛!可我盼著能同你廝守,可你居然不讓我有付出的機會。」
對于玉驚破,她有著迷惑和感激,以及更多更多的動容,近乎于非君莫屬的情意了。然而就在兩人還有一絲暖昧恍惚中,他死了。她只知道自己正承受著的是,深刻焚心的極悲極痛。
她想,這就是愛了吧。
但願她能夠隨他而去!可是她不能拋下三個可憐的孩子。還有王老夫人,她是她的婆婆,身為媳婦,她不能不孝。
原來想死而不能死的滋味,是這樣艱辛的酸苦。
「呀!」這一針居然深深的刺入!
她用力將細針拔出,血珠子滑滾奔出,不一會兒就把她的左手和絹布給染紅了。
菟絲花繡好了。她的血染艷了它的芳姿。
淨菟低低的笑出聲來。她不懂,自己怎麼會笑呢?
她顫了一顫的站起身,一手拿著油燈。門外,小醇站著夢周公。
「對不住,小醇。」這真心為她憂愁的丫頭。
身上的白衣隨著她的足步移動飄飄飛掀,須臾,她來到停放棺木的廳堂。
奴僕們一個個歪歪倒倒的睡下了。七天來的守夜使得每個人都累乏至極。
弊木並未上蓋,必須等條明日誦經時由道師上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