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他只能瞧見她側影,無法得知她此刻的表情。
慕容佩忽然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袖角,不教她如此委屈地離開。
然而,在他猶豫時,她便很快消失在庭院的盡頭,讓他心底悵然若失。
慕容佩僵怔著,好半響才打開那淡黃的絹紙,一筆一劃,從童年起就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涌入眼簾。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仿佛千萬只小蟲子在翩飛,迷離混亂的顏色,讓他一陣眩暈。
「自離別日,兩地相隔,君住春江頭,我住春江尾,日思君不見君,唯見春江水。水流無色,譬如迷夢,夢醒時分,清淚一捧。人謂相知容易相守難,執手容易偕老罕。少時情懷成追憶,竹馬之誼轉頭空,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這便是玉惑留給他的話,其中意思,一目了然。
他終于明白視野那些紛飛的小蟲子是什麼,那是他的眼淚,清淚明亮,映著太陽,化出一朵朵刺目的花朵,在他瞳中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生平第一次,他在光天化日的庭院里,不顧隨時可能人來人往,泣不成聲。
他哭了?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看來,他真是傷心了。
趙玉惑雖然不忍,卻只能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一時的殘忍換來他一世的平安,有何不可?
那一天,她去見了真正的蘇巳巳,去之前,她就已經決定拱手讓出帝姬的肉身,讓那個女孩快快樂樂做賀珩的妻子。
蘇巳已是個乖巧的女孩,眼楮里透著善良純淨,很讓她喜歡。她想,這樣的可人兒做夏楚的帝姬,應該此她像樣得多,才符合世人對一個王朝公主的想像。
那一日,也才知道那女孩本是賀珩的奴婢,因為身分低賤無法與賀珩匹配,如今得償所願,成為將軍府的少夫人,誰也沒料到陰差陽錯之中竟藏良緣。
這樣很好啊,就像她和慕容佩。假如她仍是公主的身分,便永遠也別想這般寧靜地與他朝夕相處。交換了靈魂,看似一樁倒楣事,其實卻像上蒼在巧手安排,肋她們得到幸福——
只是,如今她的幸福,還隔著一段距離,仿佛天上的星辰,她已經看到了那光華璀璨,卻無法采擷。
她該怎樣找到通往天界的路?
或許,需要多一點兒耐心吧,等慕容佩傷口痊愈了,也許就會發現她就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一直等著他。
「夫人——」
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她拾眸,露出一如往常的從容微笑。
「丞相如何了?」她關心的問。
「比前幾日好多了,至少不再飲酒了。」侍衛回答。
這麼快就恢復了?果然是她熟識的慕容佩,就算再傷心,也不會放任自己沉溺在痛楚中太久。
「丞相說了我們幾時回離國嗎?」趙玉惑不由得問道。如今,她只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方能繼續她的計劃。
「丞相倒是想盡快回去,只不過睦帝一直沒召見,和談之事無從下手,送給睦帝的禮物也無法呈上,丞相正在苦惱。」
呵,皇兄還在搞那套擺架子的鬼把戲嗎?難道不懂得適可而止?
「睦帝不肯召見,丞相倒是可以另闢蹊徑。」趙玉惑忽然想到。
「另闢蹊徑?」侍衛迷惑不解。
「听聞睦帝寵愛儷妃,丞相何不請儷妃代為美言?」趙玉惑輕聲道。
「對對對!」侍衛恍然大悟,「屬下這就去稟告丞相——只是,這儷妃娘娘若也不理睬咱們,那可如何是好?」
「丞相何等聰明,到時自會有妙法,你只需對他提起此事即可。」趙玉惑想了想又道,「不過,別說是我想出來的。我一介女流,本不該如此多事。」
侍衛頷首,當下心領神會,對她微微抱拳,旋即而去。
秋日的梧桐樹葉間灑下淡淡金輝,此刻正值午後,驛館一片寂靜,仿佛都可以听見草木呼吸的聲音。她在疏密的影子里站了良久,方才踱回房中。
不知為何,月復部忽然有些脹痛,渾身綿軟無力。突地,她一驚,馬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月事?是月事要來了吧?每一次都這般,月事來而未決之時,總折磨得她生不如死,仿佛全身毛細孔都被什麼堵住了,小骯中塞著石塊,整個人被囚禁在煉獄,無從舒展宣泄。
為何這麻煩的時刻月事竟要來了?
這「蘇巳巳」體質縴弱,她困在這軀殼中這麼久,每月都疼得死去活來,這回恐怕也是。
罷了,從此以後,這便是她的命,她只能認命。
躺到床上,飲了幾口熱茶,仍覺全身難受,此刻若有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就好了……但疼痛讓她無力再計較其他,只能倒頭便睡,希望睡眠能助自己盡早恢復如常。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覺得作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有諸多古怪的面孔,她仿佛在尋找著什麼,卻怎麼也找不到。
倉皇中,睜開雙眼,順手一模,脖子一片汗濕,月復中卻舒緩了下少。
天色已經全然漆黑,屋里卻不知何時點了燈,暖暖的明黃色,讓她也感到溫暖。
「你醒了?」一個男音從帳側傳來,嚇了她一跳。
「丞……丞相?」她瞪大雙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真是慕容佩的臉。
還在作夢嗎?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了。
「哪里不舒服嗎?」他卻緩緩坐了下來,就在她的床榻上,「侍衛說你連晚膳也沒吃。」
「我……」這教她如何啟齒.到底男女有別……她羞澀地低下頭去,細如蚊蚋答,「我肚子疼……」
慕容佩怔了怔,隨後彷佛明白了什麼,順手替她覆好被子,「我叫廚房弄碗紅豆湯來,可好?」
天啊,他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從前在夏楚宮中,她可從沒對他提起過這些……
她不吭聲,只縮在被子里,脖子開始發燙。
「很不舒服嗎?」他卻誤解了她的反應,「要不要叫大夫?」
「不……不用了。」她連忙搖頭,心跳紊亂。
他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往後靠了一靠,沉默片刻後方道︰「儷妃已經替我們美言了幾句,睦帝召我明日入宮相見。」
這麼快?她不禁愕然。
丙然兵貴神速,慕容佩辦事向來迅速俐落,教人佩服。
「那儷妃為周丞相之女,而周丞相素來與將軍府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賀將軍出面,儷妃自然會在睦帝面前替咱們美言。」慕容佩凝視著她,「你是如何知曉這其中的牽連?」
「奴婢不知——」她自然是裝傻。
「呵,你不知,為何一計即中?」
他淺笑,那笑容讓她越發緊張。
「奴婢只是听聞儷妃得寵,建議一試而已。」該死的侍衛,先前還裝出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樣,終究還是對慕容佩很死忠。
「好,你不肯說,也就罷了。」
他的笑容驟然斂去,讓她胸間一窒,以為他要大怒。
不過,這一次,他卻沒有如預料中的大發雷霆,反而是大掌輕輕撫上她的發絲,無限愛憐的模樣。
趙玉惑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亦猜不出,他這是試探,抑或真心……
「還疼嗎?」他突問。
「不……不用喝紅豆湯了。」雙頰再度紼紅,垂下小臉,藏進被褥里。
「我是問——那天打的,還疼嗎?」
那天?好半晌,她才想起來。
對了,那天,他打了她一巴掌……換了別的女人,該會傷心個大半年吧?但她之後便忘了,畢竟,她的確該打。
她不該在他年少時勾引他,讓他一顆痴心淪落;不該在他最動情的時候拒絕他,不肯跟他遠走他方;不該隱瞞一切,裝成另一個人欺騙他……她做的壞事實在太多了,一個巴掌,實不足以為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