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她的臉埋得更低了。
張錯依然故我,反正面對邵恩新的揶揄,他早習慣了。
他依然俐落的夾菜品嘗,手法之精準,就像他在下棋時那麼的穩操勝算,只不過他吃完飯就消失了,害馮拾翠拚命的往外頭看去,就為了找尋他的身影。
「阿錯雖然話不多,但他還不至於孤僻或目中無人,你不用怕。」邵恩新說。
「對,大哥在圍棋的領域造詣非凡,生性卻比較內斂寡言,但是他對人很好的。」張士杰補充說。
「士杰,沉默跟圍棋造詣無關,你這麼說是拐彎指我棋藝不佳嗎?」邵恩新發出嚴正抗議。
「人要多心我有啥辦法。」他不在意會惹毛恩新,反正他就像思詠表姊說的,真像是只野猴子,一激就惱,偶爾戲謔一下猴子也不為過。
馮拾翠又忍不住探看外頭一眼。她沒有怕張錯,只是很想多看他一眼。
她沒有搭話,安靜的扒著碗里的白飯。
那天夜里,她輾轉難眠,外頭爸爸、媽媽還在游說著女乃女乃一道去美國,偏偏女乃女乃說啥都不肯,只是一直強調誓言的重要性。
她不懂女乃女乃口中的誓言是什麼,倒是腦子里萌生一個荒唐的念頭,倘若女乃女乃不去美國,那麼她也要留在台灣跟女乃女乃作伴。
二話不說,她扯開棉被,拉開和室的門。
「拾翠,睡不著嗎?」
搖搖頭,她在女乃女乃身邊坐下,「女乃女乃,你真的不希望跟拾翠到美國去嗎?」
「我的小翠啊,女乃女乃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美國是年輕人的天堂,不是我這老太婆去的地方。」
「那我留在台灣陪女乃女乃,我想要留下來。」她的語氣堅定。
她的話在三個大人心中炸出一個窟窿。
「啥?」馮女乃女乃傻了。
「拾翠……」馮家父母也愣了。
「爸、媽,我想跟女乃女乃留在台灣,有我陪著女乃女乃,你們就不用擔心女乃女乃一個人會孤單,女乃女乃在張家的天豐棋院當管家,我就當小避家。」她漾著開朗的笑容。
「拾翠,管家的工作很辛苦,況且你還有學業。」馮女乃女乃說。
「舍翠,你不是想學畫圖?將來還要成為一個插畫家的。」馮父提醒她。
「台灣也可以念書、學畫啊!留在台灣,爸爸就不用擔心我的國語學不好了,說不定過不了多久,我連台灣話都可以說得流利呢!而且我也想學圍棋,我覺得圍棋比西洋棋神奇多了,就只有黑白兩色的圓子兒,沒有尊卑大小的差別,一視平等的較勁著,這比西洋棋還叫人沉迷。」
馮拾翠的眼神發亮,那璀璨的光芒在細小的眼縫下發出強光,讓在場的三個長輩都震懾。
「小翠……」
那一夜,三個大人都為難得睡不著覺,沒料想到打小在美國生活的拾翠,會突然想要在這陌生的故鄉落腳,她才十三歲,對父母而言只是個小娃兒,沒有人放得下心。
只有馮拾翠心里明白,是張錯,是他下棋的模樣蠱惑了她。這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就像美國同學掛在口中的Fdllloveatthefirstsight?
他為什麼名字中有個錯字?難道是在訴說著什麼的錯誤?但姑且不論何因,她就是喜歡那個錯字。
那晚,她也一夜沒睡,誰都沒料到旁人眼中蠢鈍的她,唯獨對愛情破天荒的早熟。
幾番的爭取後,馮拾翠那對開明父母終於點頭首肯,讓馮家的一老一小相依為命的留在台灣。
為此,馮女乃女乃還特地請示過張家人,尤其是十七歲的張錯。
「馮女乃女乃,你是說拾翠也要留在棋院里嗎?那真是太好了。」張士杰開心的嚷嚷。若不是雙腿不方便,他還真想起身手舞足蹈一番。
他母親向他掃來一眼,要他稍安勿躁。
張錯的父母不懂圍棋也不大習慣作主,因為張家老主人在時,總是特意把問題扔給張錯作決定,在他心里,張錯是未來的繼承人,學著作決定是為將來準備,相對的,張家父母就只是父母,對棋院沒太多主導權力。
張家父母看看一旁的張錯,「阿錯,這事你決定就好。」
張錯放下古老的棋譜走向馮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坐。」他招呼著她入坐,「拾翠是你的孫女,想留下便留下吧!這樣也好有個人跟女乃女乃作伴。」
「謝謝少爺。」她恭敬道謝。
「兩個人住在一塊,房間是不是小了些?要不,改明兒個馮女乃女乃和拾翠搬到前頭的大屋子去住,寬敞些。」
「對,大房子寬敞,我才可以推著輪椅去找拾翠。」張上杰猛點頭。
「不用了少爺,謝謝您的好意,現在住的房間足夠了,士杰少爺若有事,喚小翠一聲便可,少爺就不用這麼辛苦。」
「不辛苦的,朋友就是要有往有來才會感情好。拾翠看來就是個乖孩子,我和恩新都喜歡她,大哥也一定是喜歡她,才答應讓她留下來的。」他看向張錯,「對不對,大哥?」
張錯無言的看了弟弟一眼,似是惱他的多言,「我先回房了。」撇下眾人,他從容的離去。
身為天豐棋院的繼承人,他從不討厭誰的,也沒有喜歡,在他的心中,人就像圍棋,只有黑白兩種,所以人也只有男女的分別。
在圍棋里,操棋者可以讓黑白子在一盤對弈中失敗、勝利,是以他對黑、白棋沒有特別的喜歡或厭惡,因為他是操棋者,啥都一樣,唯獨他的棋路,才是他專注的焦點。
人也一樣,他對誰都一視同仁,因為他只專注在他的人生,帶點放縱、挑戰的人生。
房里專屬的電話響了,張錯接起淡淡一應,「喂?」
「喂啥喂,張老頭,你是讓圍棋兜昏了是下是?還不快出來。」一個青春活力的男孩聲音扯著嗓門叫嚷。
「阿龍,干麼?」卸下內斂肅然,回歸純真的年少,他連說話的語調都不自覺的年輕了好幾歲。
「靠,你忘記今天啥日子了嗎?今天是兄弟聚會啊!還不出來兜兜風,下午咱們再去敲幾桿,我就不信這一次我還會輸你。」
這阿龍是一個中輟生,在撞球場偶然的相遇,不打不相識的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阿龍混幫派,可是與張錯的友情,就是那麼的自然無瑕,單純的男孩情誼。
「你啊,就敗在你求勝的意圖太外顯。」張錯笑著。
「少羅唆,阿錯,快點,我在撞球間等你。」
「嗯,我馬上去。」
幣上電話,張錯迅速的更衣,準備出門去放縱青春。
他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青少年,在天豐棋院,他是棋藝精湛的繼承人,把外放的情緒收拾得穩當,精準沉穩的下每一著棋,平靜的看著棋院來去的人。
然而骨子里,他還是洋溢著年輕人的不羈與放蕩,喜歡用速度挑戰著生命的極限,也喜歡在桿子與球體的推送下,玩著年輕人的普及消遣。
拎著安全帽,他往寂靜的屋後走去,一路上他用手指抓散梳整的頭發,好不那麼的死沉。
兩年前,阿龍幫他弄來一輛改造摩托車,就藏在屋後的樹林里,夜半他們會結黨追逐速度的快感,偶爾敲個幾桿撞球,聚會結束後,他依然是張錯,而阿龍還是混著他的幫派,這是他的秘密,未料就要讓人發現了。
衣衫的憲攣聲之後,鮮少人煙的長廊盡頭,一個矮小的女孩正瞪著眼看著他的打扮。
馮拾翠不敢相信穿著一身勁裝的人,會是跪坐在棋桌前寡言內斂的張錯,他的眉眼沒有下棋時的舒緩沉潛,眉梢一挑,反而有種叛逆放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