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說話,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說,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變化,他皆能敏感察覺,更何況是這麼明顯的故作若無其事,強顏歡笑。
家里有事嗎?
孩子們跟平常一樣活潑,家人也開開心心地忙碌準備過年——對了,春香今天來了,還有一個女客,他回來時見她們在涼亭,隔得遠了,也不知道是誰,而琬玉喜愛女紅,平時就常請一些繡娘,女裁縫,布莊老板娘過來,他習以為常,也不過問。
還是,外頭的消息傳進她耳里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讀過我寫的書。」他刻意提了其它話題,「我們討論了好一會兒,等過年後,他們還要上門來請教呢。」
「嗯……那是老爺文章寫得好。」
唉,老爺又跑出來了,今天他可沒惹惱她呀。看她慢慢梳著頭發,有一下,沒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吧。
「這些日子忙著準備過年,怕是辛苦你了。」他走到她身邊,輕按她肩頭,柔聲問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溫柔的撫觸令她如夢初醒,忙搖頭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緩緩地撫模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隨意扎了松松的辮子,便掙開他摟抱的雙手,快步走去床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去熄了燭火。」
他微笑吹熄蠟燭,房間陷入黑暗,他熟門熟路地模上床,鑽進了被窩,伸手摟住她溫軟的身子。
綿綿細吻灑落,他尋索著她的唇,手掌也循著她的曲線柔柔撫過。
「齊……」她避開了他的吻,「天氣冷,我不想。」
「好。」他留戀地往她臉頰親了親,仍照著平日夫妻共寢的習慣,伸過左臂,準備給她偎依當枕頭靠著。
「我往這邊睡比較舒服。」她沒靠過來,反而轉身面向牆壁側躺。
「噯。」老婆都拒絕得這麼明顯了,他只能氣餒地輕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腳,乖乖躺好。
幽靜冬夜里,落雪無聲,悄然將雪花凝結,堆積成厚重的冰霜。
深黑靜謐的房里,時間一刻刻過去,兩人的呼吸仍不平靜。
薛齊側頭望了琬玉,只見黑壓壓的一團,刻意不動的身形反顯得過度僵硬,他知道她還沒睡。
她很久沒失眠了,猶記得她初嫁進薛家時,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發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側,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還能有什麼心事?說來說去只有那一樁啊。
「睡不著?」他輕輕出聲問道。
「嗯。」
「今天想听我背哪一段書?」
「別背了,我快睡著了。」
「琬玉,你心里有事。」
「我都說沒事了,你讓我睡吧。」她的語氣有了波瀾。
他不再說話了,眼楮已經適應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朧朧里,她蜷縮起身子,不經意扯動了兩間蓋的大被,她回手將被面往他這邊推了些過來,怕是這一點點的扯掖縫隙會讓他著了涼。
也不怕她少蓋了被子?他輕逸柔笑,也側過身子,再將被子往她那邊密密蓋實,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著她背的同時,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異樣的可能原因。
還是去問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來一同進餐時,話少了,也不聒噪說笑了,只是跟孩子們說,這盤豬肝對身體好,要多吃。
他听了,還笑著要春香夾給家保吃,惹得當了爹的家保臊紅了臉。
上菜時,掌廚的家旺說,這道爆炒豬肝用的是程實油坊只送不賣,特等精制的上等麻油,給老爺夫人嘗嘗好味道。
程實油坊為何巴巴地送來特制好油?
對了,涼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說,程實油坊的當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當初他听說了,因為同是父喪,心有戚戚焉便記住了,所以,在這年節前喜氣洋洋時候還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總不成程姑娘只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過來吧,應該有伙計……
他明白了。
豁然開朗的同時,他也了解,是時候和琬玉好好談談了。
「江照影來過了?」
輕聲的詢問,卻是石破天驚,琬玉萬萬沒想到,「江照影」三個字會從丈夫口中說了出來,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時岔了氣,劇喘不已。
「沒有。誰說他來了。」她本能就是否認。
「沒人說,是我推斷出來的。」薛齊也坐了起來,將被子往她身上蓋著。「你的眼神,你的動作,都告訴我,他來過了。」
「沒有,他沒有來。」她還是極力否認,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面對她過度激烈的反應,他頓感揪心,早知她不願談此事,他卻直接揭破,雖是輕聲細語,但他的用語和口氣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詰問吧。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談這件事。」他放柔了聲音。
「談什麼事?他有什麼好談的。我要睡了。」她還是沒好氣,說著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來。
「你可以不談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著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臉蛋,鄭重地道︰「可慶兒,珣兒要談。」
「要談什麼?」她還是抗拒著這個話題。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听,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听。」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听。」
「是流放沒錯,難道你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
第9章(2)
「不告訴他們,將來他們還是會知道,即使我千萬交代親族和家僕不要亂說話,又怎能保證哪一個不會多嘴說了出來?甚至是走在路上听到宜城鄉親的閑言閑語,都會讓慶兒珣兒知道,原來他們出身于江家。」
「到了那時再說?」
「你得為慶兒和珣兒想,你也不希望他們驟然听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里,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進的了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听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你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沖,那時朝野每天都有親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富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