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識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蚌「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了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白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月復,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闢在大營里。」
琬玉每听一句,心髒就緊絞一下,不願為他而流的淚水仍是流下了。
那麼艱難困苦的生活,她完全無法想象安樂慣了的他怎能過得下去,還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隨了父親,就勢必得丟下妻兒——呵,他早就丟下她,寫了休書,即便他不去邊關,他還是率先切斷了他們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親過世了,他就回來了,即使這條歸鄉路走了五年,他畢竟是回來了。
宜城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的?屋子,沒了,錢財,沒了,名聲,沒了,還有的,只是他以為還在的妻子和兒子……
雖然喜兒幫他說情,說他回來三個月仍不敢上盧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讓喜兒看出來,不正意謂著他就是想見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著,也恍惚听到薛齊說話的聲音。
「因為我看過案卷,感受他秉性純孝,所以,這也是當初你說休書的事,我以為他是為你著想的緣故。」
當然不是。每每想到休書,琬玉總是要怨,要氣,要恨,可今晚,那些說不出口的郁悶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隨著淚水奔流涌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說,謝謝你的休書,他那個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驚呆了,還流淚了……呵,我不知道,他也會哭啊,哈哈……」
她的淒苦諷笑轉為哭泣,等同間接承認她今天見過江照影了。
薛齊輕嘆一聲,摟緊了她顫動的身軀。他早就將她圈在懷里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傷口,她會承受不住,隨時都會崩潰,他無論如何是不忍,也不舍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談到這個地步了,若她再縮回心底黑暗處,他沒把握還有機會再掘出江照影這道「陰影」。
「如果,他想認兒女……」
「他沒有資格認,我不讓他認。」琬玉態度轉為強硬。「我本來還不願意讓他知道有珣兒,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
「他離開時,不知道你懷了珣兒?」薛齊感慨又訝異,也恍然大悟。「難怪外頭總以為是我們成親後,你又生了珣兒和玨兒。」
「我在盧家兩年足不出戶,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兒。」她口氣還是很硬。「我寧可珣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慶兒和珣兒當然是我的親兒,可他們畢竟還是有個生身父親,而這個父親,也想見他們。」
「那又如何?你何必幫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只是以為經歷這幾年來的苦難,或許他已有了改變……你也希望孩子有一個品行端正的親生父親,好能不用設想一堆理由來跟他們隱瞞吧?」
琬玉緊緊捏住了被子,也許,他說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你可知我既已為慶兒取名為琛,為何仍保留慶兒這個小名,而不改喊他為琛兒?」
為什麼?不就是慶兒習慣這小名,就繼續如此喊他嗎?
她望向黑暗里那雙幽邃的眸子,那里頭有著她所熟悉的沉靜明澈,仿佛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確信不疑。
陡然之間,她驚悟了。
慶兒,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慶兒之名,為的就是讓江照影回來時,還能喊上他所認知的兒子名字。
養了別人的孩子,還如此深思熟慮。她淚眼滂沱,心痛如絞,全是為了眼前總是為他人著想的丈夫。
「你……」她開了口,卻是罵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為他想這麼多,何必呀。」
「我本無意說出來,若他總是不回來,這事便算了。」他平靜地道︰「但他還是回來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來,父子相認,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要他們相認?你就不要慶兒,珣兒了嗎?」
「我沒有不要他們。成親前,我就告訴你,你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如今兒女有事,難道我們不該一起商量嗎?我當然不是要他們馬上認生父,即使我認定江照影本性不壞,也沒把握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的浮浪個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強要慶兒認祖歸宗,我也斷然不會讓孩子去認這樣的父親,所以他這一回來,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考慮,都得討論該如何應對,譬如說是觀察他一陣子呢,還是看他的意願,然後又該如何跟孩子說,可你卻自己悶頭見了他,又獨自生悶氣,一丁點兒事情也不肯跟我說,我不願見你這樣。」
「就是怕說了,你要介意。」她已是聲淚俱下。「如果你是因為我‘偷偷’讓他來薛府見孩子而生氣,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婦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薛家……」
「你無需道歉,你也沒有對不起誰……」他心里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的確介意。」
他果真生氣她了?她心髒猛然一揪,震駭地抬起頭來,想要抽開手,卻仍讓他緊緊握牢著,在他手心里劇烈顫動著。
「我介意的是,你都離開他這麼久了,卻還持續讓他佔據你的心。」
「沒有。」她心如錐刺,哭道︰「你胡說,你怎能誤會我,我是不該見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聲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懊惱不已。
「對不起,琬玉。」他著急地道︰「我知道啊,你的心,有我,滿滿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溫柔的慰藉里慢慢地平靜了。
「為何這麼說?」她扯緊他的衣襟,幽幽地問。
「因為,那段過去還羈絆著你。」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你整個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氣也好——都讓他佔滿了,不留一點空間給我,我完全無法了解你的心情,或者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因著薛齊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過去,而是展開新的生活,與他攜手共老。
她的確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記過往,但,總是在不經意間,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就會挑起往事,然後她再努力地忘記,不去疏通,不去傾吐,只是壓抑下來,因為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習慣了。
為何會如此壓抑?從小,她見獨居的母親思念在京為官的父親,有話沒得說,只得寫下滿紙家書,可寫了也沒用,父親還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對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沒用,那人照樣尋歡作樂,回到盧家,哭天搶地也沒用,家人只是可憐她,收留她,再想方設法將她和兩個拖油瓶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