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死了,樣子不會再變了呀!」
田三兒繼續解釋道︰「就算她死了,也是兩年多前的事,那時的她,也應該跟我記得的十六歲的她不一樣了。」
「可是可是……」她揪起心腸,粗嘎的聲音不覺哽咽住了,「以前的她,一定比較好看,可以讓大爺留下很美的回憶……」
「人總會老,容貌也會改變,我可不希望等我老了,我的娘子只記得年輕英俊的田三兒,卻不愛老老的、皺紋長得像蜘蛛網的老三兒。」
「可是燒了,她不在了,既不能白頭到老,也不能再見到人……」
「妳為什麼這麼希望我想她、看她?」田三兒的目光片刻也沒放過她,「是不是妳也很希望妳的相公想著妳、看著妳?」
小芋的臉蛋倏地脹熱,還好臉皮本來就黑黑紅紅的,又遮了巾子,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變化。
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層層地被三兒揭開了,躲在黑暗里的那個小芋,頭一回看到了微明的天光,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來,她並不是可惜那幅畫,只是期待三兒借著這幅畫記住她。
可能嗎?他燒了畫,也就忘了她,說什麼要去喜歡「真的小芋」、「現在的小芋」一堆渾話,「真的小芋」早就擺平在冰冷的墳墓里,又要如何去喜歡?就算真的喜歡,也要說到做到,好歹去掃個墓、拔拔草呀!
見鬼了!她死都死了,還跟活人計較有沒有去上香?哪天她真的一命嗚呼,難不成要化作厲鬼揪人出來幫她掃墓?
不,她很好心的,就算當鬼,她也要當個好鬼,默默地躲在一邊,暗暗地幫三兒,像是蓋被子啦、縫衣服啦、做上一籃香甜的芋頭糕……
她猛然一驚,現在的她,不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鬼?
躲在一身黑衣里,沒人能見到她,也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孤單地飄來飄去,加上這張鬼臉,說她不是鬼她也不信。
但,她真的不想當鬼,她好想活在光天化日下,更想迎向三兒溫暖的懷抱--就像那天,她安心地在他懷里睡著了。
不!不可能!這張臉、這個身,就算三兒喜歡什麼「現在的小芋」,可「現在的小芋」是這般可怖的模樣,她又如何敢讓他喜歡呀!
大鍋的水冒出泡泡,不斷地翻滾跳動,白熱煙霧裊裊上升。
田三兒靜立在她身邊,就瞧著她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然後戴上手套,捏了手指,又將一雙手藏到袖子里,忽然又搖搖頭,扯了蒙臉巾子擦眼角,輕輕嘆了一聲,又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她以為躲在大黑布袋里,他就瞧不出她的表情嗎?
他逸出一抹憐惜的微笑,拿右手掌按住她的頭頂。
「想什麼?」
「哎呀!」嗚,嚇死她了,當她是小娃兒嗎?
「我也要!」壯壯笑嘻嘻地蹲到三兒哥的左手邊,直接以他的頭去頂那只大掌……再直起了身子。
田三兒心滿意足地按住兩顆頭顱,又往那顆比較大的、蠢蠢欲動想逃走的撫了撫。
「三兒哥!」壯壯微微抬起頭,用稚氣的嗓音問道︰「娘的相公,就是壯壯的爹嗎?」
「是的。」
壯壯還是有疑問,「那壯壯可以當郡主大姐姐的相公嗎?」
「哈哈哈!」田三兒笑聲更加爽朗,忍不住拉起壯壯的手臂,將他丟上了天,「郡主是可以等你十年,但她一定不想當我們田家的媳婦。」
「嚇!田家?!」小芋又受到驚嚇。
「壯壯跟我住,不就算是我們田家的嗎?」田三兒接住壯壯,將他抱在手上,一大一小同時向她抬起一個模子塑出來的黑眉毛。
「喔,是的……」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對父子遲早會聯手欺負她。
田三兒放下壯壯,微笑問道︰「不然婆婆妳跟我說,妳夫家貴姓?從哪兒來?妳又怎麼不尋妳家相公,好像當他已經死了似的?」
「這……」
「三兒哥!」壯壯又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爹跟你一樣厲害嗎?」
「壯壯的爹當然厲害了。」田三兒挺了挺胸膛,神情十分自豪,「不過,他是個沒念過書的鄉下粗人,但壯壯可不能不念,現在壯壯六歲了,也該請先生教你識字了。」
「大爺要回山里村,那里沒有其他人了。」小芋忙插進一句話。
「有的。當年一起被拉去從軍的村中伙伴陸續有了消息,他們月兌了元軍的籍,有的在外地娶妻生子,他們也想回去,順便再帶上因為戰亂失了家園的親戚朋友,其中就有一個前朝秀才,他可以當教書先生。」
「這麼多人?」
「到時候我們山里村又像以前一樣熱鬧了。」田三兒坐在壯壯的小凳子上,帶著期待的神色道︰「大家已經開始計畫了,要整修山道、蓋房子、重新犁田,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剛開始也許會很辛苦,也要耗費很大的功夫,可畢竟那是我們的家鄉,只有那里的泥土最肥,種出來的稻子也最香啊!」
「真好……」小芋心頭一熱,眼眶濕了。
「壯壯!」田三兒將小人兒拉到身前,按著他的肩頭,笑道︰「你呀,就是從小吃咱們村里的稻子,才吃得這麼胖嗎?」
「才不!」大眼楮亮晶晶的,「娘說壯壯生下來就很胖、很大了。」
「喔,有多大?」
「有尋常人家的三個孩兒大呢!」
壯壯得意地將雙手一張,比了一個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手勢。
「壯壯呀!」沙嘎的聲音像是在慘叫。
「這麼巧?我也是。」田三兒笑得輕松,又去捏捏壯壯手臂上的肉,「我生下來也有人家的三個孩兒大,所以我爹喊我三兒。」
壯壯恍然大悟,興奮地道︰「原來三兒哥就是三個孩兒啊,我以為三兒哥是三只鵝--就是那個脖子很長,搖搖擺擺走路的鵝。」他說著還拉高脖子,張開兩條小手臂,扭著小,學鵝搖搖擺擺走路。
唉!田三兒在心中大嘆,生平第一回感到氣餒無力。
「壯壯真的該念書了。」他順手從灶火中抽出一根柴枝,將上頭的火星在地上捺了捺,拿焦黑的一端在地上寫字。
「壯壯瞧著了,這個字是『田』……」
「我會寫!我會寫!」壯壯又拿了另一根柴枝,蹲到地上,很快畫出四個連在一起的方塊。
「筆畫好像不是這樣寫的……不管了,壯壯再瞧著了,這是『三』這是『兒』,田三兒,這就是我的名字。」
「好好寫喔!」壯壯飛快地畫出三條橫線。
「來,這兩個字是『壯壯』。」田三兒吃力地一筆一畫寫著,「這字是跟你趙哥哥學來的,還不怎麼熟,不過三兒哥一定會努力學會寫壯壯的名字的。」
「我也要學!」壯壯聚精會神,也一筆一畫跟著描。
小芋站在一旁將開水注入壺里,水氣蒸騰,她的眼楮又濕了。
好一幅父子和樂圖,光瞧他們偎在一起玩鬧,她就忍不住要掉淚。
他們干嘛沒事過來招惹她的眼淚啊?
「對不起,大爺,我要燒飯了,請你……」閃開!
「我今兒個叫初一買一桌酒菜回來,妳不用忙了。」
現在才說?!那他是故意過來放火燒畫的嗎?
「我回房去了。」
「等一下!」田三兒扔下柴枝,又將她扶了坐下來,自己也坐回小凳子,雙手竟然就握著她的左手不放,雙眼也直勾勾地瞧著她。
「婆婆,我想看我娘的玉鐲子。」
「什……什麼?」
「我娘的玉鐲子,在妳的手上。」
「喔。」她只是「暫時保管」,不能拒絕。
她正要挽起袖子,三兒的動作比她更快,左手就大剌剌地拉開她的手套,右手直接將她的袖子推到肘邊,大掌毫無忌憚地滑過她的手臂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