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楠,你跑了就跑了,何必回來?」
「我是回來找妳呀!」黑暗里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模著了她的臉蛋,輕柔地撫拭她的淚水。「萬一我走了,那些軍爺很粗魯的,妳一個人被抓進來,一定會很害怕,我當然要保護妳。」
「可是紅豆和小橘也要人保護。」
「紅豆很懂事了,妳放心,她現在應該回到藥鋪,平安無事了。」
「我比紅豆還懂事,我自己跑得開,何必你來……」望著牢房碗大的柵欄,還有牆上明滅不定的黯淡燭火,她扯緊了他的衣襟,流淚道︰「你答應過我,要愛惜自己的性命,怎麼不听我的話了?」
「沒有桃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傻阿楠,又說什麼傻話!」多日相思,早已讓她心神難安,忍不住淚水流了又流。「你壞!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就是要騙我的心!」
听到那毫不矯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溫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這里,我收藏得好好的,不過,既然騙來了,我可不還妳喔!」
哀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歡喜的淚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溫暖,心跳好強,好有力,彷佛只要躲在他的懷里,便得安穩,而一輩子就這麼平平安安地過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軟的撫觸,亦是心滿意足,大牢相聚,竟是人間仙境。
牢房不再擁擠幽暗,周遭的吵嘈人聲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對方。
哀著撫著,她模到胸口下方一塊石頭般的東西,「這是什麼?」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嗎?」
「沒什麼好看的,不值錢的東西,我正打算丟掉……嘻,別模了,好癢。」
牢房里人擠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臉蛋一熱,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動,「桃花,我教妳一首詩,我念給妳听。」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頭在她手心上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慢慢念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的指頭柔而有力,筆劃清楚,好像要將這十六個字雋刻進她的心底,
手心麻癢,輕輕柔柔地傳遍她的全身,她很認真地看他寫下的每一個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妳寫,妳懂這詩的意思嗎?」
「嗯……好像是說……我們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動。
「是的,這意思便是說,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麼遠,我還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著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頭到老。」他語氣悠緩,微笑看她。
生與死,那是很遠很遠了,遠得模不到、听不見、也見不著吧?!
就像十二歲那年,她爹娘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任憑她在林子里呼喚,在青山里哭泣尋覓,仍是不見蹤影,獨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頭一慌,「我不喜歡這首詩了。」
「咦?這是詩經里的名句,傳了兩千多年,回頭我還得叫妳背下來。」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麼遠,離了那麼遠,又怎能一起牽手呢?」
「真是一個好問題。」朱由楠疼惜地模模她的臉,「我是書呆子,妳還比我更拘泥文字。來,桃花,我教妳,死生契闊,那只是詩人的形容說法,說起詩經嘛,有三種寫法,是為賦,比,興,賦者,敷陳直言;比者,比方于物……等等,有點拗口,我換個比較簡單的說法,好比說……」
「書生,你還有興致說書啊?」旁邊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時間嘛。」朱由楠輕松地道︰「這里黑漆漆的,氣味不好,肚子又餓,睡也睡不著,我怕悶壞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語氣高昂地道︰「大家想听我說詩,也一起听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來?」
角落傳來一個衰弱的聲音,「十天?別作夢了!我在這牢里一年又四個月了,看過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還是殺人犯,時間到了,被拉出去秋決的。」
牢房騷動了起來,每個人皆是驚恐地問道︰「那外頭傳言是真的?進來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頭拱手以示敬意,再大聲地道︰「大明律法有言,為官者必須詳加訊問,這才能定罪關人,我們又沒犯罪,只是路過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傍趕進大牢罷了,等縣官問清楚,我們就能出去了。」
「又沒人來問我們?他們根本就是先關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問案--」
「天這麼晚了,縣太爺或許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這種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這也是他耐著性子被關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願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盤很簡單,反正小王爺們到外面尋芳問柳,一兩天不在家過夜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趕明兒有人問案,他胡謅個姓名,說明他只是路過,他們必定能被無罪釋回,也不會驚動王府那邊了。
「錯了!」立刻有人打破他的算盤,冷嗤一聲,「果然是書呆子!你以為每個官都規規矩矩,照著律例行事?」
那個進來一年四個月的又道︰「我只是氣不過,撕了納糧的文告,就被抓來這里,沒人審我、也沒人問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誰理我啊!」
「那不如去殺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還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剛才就放一把火將福王府燒了,關進來倒情願!」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號哭、有人怒罵,這個牢房傳到下個牢房,一時之間,哭爹喊娘、罵天咒地,各種聲音嗡嗡地在黑牢里回響。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過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沖到柵欄前,大聲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給我過來!」
「吵什麼!」一個醉醺醺的獄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著棍子打回一只只伸出柵欄的手。「都給我安靜!老子我還要睡覺,別吵了!」
「這大牢誰管的?什麼時候會問案?」朱由楠急問道。
獄卒半睜一只眼楮,笑歪了一張嘴。「是知縣還是巡撫?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們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變,誰也別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惡竟是說不出口,因為罪魁禍首還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來的民怨,福王府不僅不疏通、安撫,甚至派兵鎮壓,隨便抓人,這下子倒好,竟把他這個小王爺也給關進來,而且永遠沒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親和哥哥們還是不知道嗎?
「阿楠!坐下來。」尹桃花見他發呆,過來拉了他。
「沒有道理!」朱由楠握緊拳頭。
「總有辦法的。」她很怕他又像上次一樣發狂,所以竭力先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紅豆回去了,賈大夫一定會想法子救我們出去的,再忍耐幾天就好了。」
若等到賈大夫救人,事情鬧開,桃花就會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還是會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頭握得更緊,指節喀喀作響,嘴唇緊抿,一雙濃眉鎖得死緊。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聲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妳不怕嗎?」
「我不怕……」她的淚水卻滑了下來,忙道︰「啊,我只是……」
「妳怕紅豆和小橘沒人照顧?」他轉而擁抱她,低頭親吻她的額頭,「也怕我們被關在這里,不知道要關幾年,出去恐怕不能開醫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