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撲空,他什麼也沒踫到。明明她就站在樹邊,但是他踫不到她。她抬頭微笑,眼眸里映出澄澈的忘愁湖。「你踫不到我的,我是鬼,你是人。」
「可是剛才你拉了我的手,我小時候你也抱過我……」吉利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他連她的睫毛都數得清楚!
「我想現身的話,就有形體;我想救人的話,就有能力。」她又低頭撫模樹干,眼底有著深沉的寂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大概每只鬼都是如此吧。」
「你說你不是鬼,合歡姐姐,你是神仙啊!」
「那天你說我是鬼以後,我就想過了。」她避開他熱烈好奇的眼光。「我死了以後,陰間沒有名籍,沒有歲數,沒有前生,更不知來世;我又不想投胎轉世,只好飄飄蕩蕩回到這里,這還不是鬼嗎!」「是閻王要你待在這里救人嗎?救上十個人就可以轉世,是不是?」
她笑道︰「那只是勸人為善的故事罷了。你想,一個人不小心淹死已經很可憐了,如果還叫他苦苦等待救人,又是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忘愁湖,也許他要等上一千年才能轉世了。」
「是這樣子啊!那姐姐為什麼沒有投胎轉世?是玉皇大帝要你在這邊修煉成仙嗎?」吉利非常好奇。
合歡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柔。「當初閻王找不到我的名字,以為我是神仙,要我回來修煉,我也沒說破,就回到不歸山當個孤魂野鬼;沒想到光陰似箭,人間已經過了三百年。」
前世悠悠、陰魂杳杳,她平淡地說出死後的遭遇,吉利卻是越听越心驚!她一縷無名的孤魂,不為成仙而修行,也不為轉世做準備,就這樣在山頂餐風露宿,捱過了三百年寂寞的歲月?
「三百年!這麼久的時間只有你一個人?」
「一個人挺好的,自由自在,我很喜歡。」她察覺他的關心。「再說,三百年對我這只鬼來說,只像過去了三十日。」
「不!你一定是神仙,你是孝女娘娘!你住在這里就是要保護這座山、保護芙蓉村啊!」吉利急切地說出他的認知。
她搖頭笑了。「也不知道是哪個人為我立了孝女廟。也許我活著的時候,真的是孝順爹娘,可後來那些神跡,就不是我的能力了,八成是你們這些道士在搞鬼。」
吉利臉蛋一紅!他們吉家世代為孝女廟廟祝,裝神弄鬼的花樣一代比一代進步,這也吸引了更多的信徒,更讓功德箱賺得飽飽的。
「呃……我們也是勸人為善,不敢隨便騙人……」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騙子。」她望著他,眸光溫和而深遠。「後來听到你跟阿山嫂說的那一句話,我才知道你是騙人做好事,所以那天晚上我就幫你了。」
「我說了什麼話?」他生平沒說過什麼金玉良言。
「你說……」她低下頭,神情有些羞怯。「你說阿山很愛阿山嫂,我覺得……嗯,你這個人還蠻好的,騙人騙得有道理,又給了人家希望……」
那含羞的神情讓吉利心醉。原來鬼不盡然可怕。她不是三百歲的老鬼,她的歲月就停留在十七八歲,青春、靈秀、純真。
唉!如果天天和這麼可愛的女鬼在一起,就算讓她吸盡精髓,他也甘願。想再度觸模她,手掌卻穿過她的秀發,踫上了樹干,他心頭驀然落空。
「你做什麼呀?」她抬起頭夾,望見他熱烈的情的大眼,她頓時神思恍惚,以為看到了好久以前的那個人。
曾經,他捧起她如雲的秀發,一絲絲搓揉著,兩人無語,深深對看;也還記得他溫熱的手掌,輕撫過她的臉頰,令她心魂悸動不已。
時光一下子穿過了三百年,生前之事,依然歷歷在目。
「姐姐?你在想什麼?」吉利打破她的沉思。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訴你了。」她挪開腳步。「我走了,你以後也不要再來。」
「姐姐不要走!你想吃燒雞,我帶來給你吃了。」吉利走到擺放祭品的地方,眼楮卻盯著合歡不放,只怕一不留神,她就要消失。
「你這孩子!想討姐姐歡喜呀?」她露出笑意,看著眼前遞來的燒雞腿。
「你說你以前沒得吃,現在我讓你吃個夠。如果你住到廟里,還可以天天享受祭祀。」吉利使出誘哄的招數。
合歡接過雞腿,注視那烤得酥脆的茶色雞皮,又仔細端看香膩的女敕雞肉,拿到鼻際吸聞一下,又遞還給吉利。
「很懷念的味道呢!不過,吃不吃東西,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你吃吧,都過正午了,你肚子應該很餓了。」她的笑意變得輕淡。
那是她要離去的前兆,吉利急道︰「姐姐,你陪我吃飯!」
心里有一個力量誘使她留下,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正在喚醒她三百年的孤寂,一再地誘惑她重返人間。
「好吧。」她拉拉裙擺,撿了一塊石頭坐下。「你也過來樹陰這邊吃東西,別把臉兒曬黑了。」
她的體貼使吉利感到窩心。自從娘親過世以後,沒有人會關照到他的生活起居,那些姑娘只會吵得他吃不下飯。
「姐姐,你真的很好,有關你生前的傳說都是真的嘍?」吉利坐在樹下草地,吃起了雞腿。
「那些都是故事,有真有假,如果為了教導孩子孝順父母、感化人心,那當作故事傳說也無妨。」她望看白雲,話聲隨著松濤起伏。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吉利小心問著,他渴望了解他的孝女娘娘。
「時間久了,真真假假、實實幻幻,都無所謂了。」微風吹來,拂動她的長發,絲絲飄開,也像是一個久遠的傳說。
吉利吞下一口雞肉,望著合歡略帶憂傷的神情;鬼也曾經是人,她當然有心事,而且是藏了三百年的心事。
「姐姐,你一個人在山上,你住在什麼地方?你不會寂寞嗎?為什麼不轉世?轉世總比在山上還好啊。」吉利的問題越來越多,因為他發現,在合歡溫柔的笑臉下,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憂郁。
「小朋友,你問題這麼多,不怕我害你嗎?」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展露笑顏。
「不怕!你說你沒有法力。再說我害怕的話,就不會來找你了。」吉利那略帶稚氣的女圭女圭臉顯得十分興奮,配上酒窩,更讓他像個大孩子。「對了,我叫吉利,姐姐以後就喊我吉利或是阿利都可以。」
「吉利!大吉大利,真是好名字,你姓什麼?」
「我就姓吉,單名一個利。」
「你姓吉?」她的湖水眼眸有了波瀾。
「是啊!姐姐你難道不知道嗎?孝女廟就是我家祖先蓋的。」
「你家哪一個祖先?」她確實不知道孝女廟的由來,在她離開很久以後的某一天,當她再度返回芙蓉村時,就看到了孝女廟。
「我不清楚。」吉利又吃起燒雞,一邊道︰「本來我家有祖譜,孝女廟也留下一些記載,可後來發生戰事,全部燒掉了,現在的孝女廟是重蓋的。」
「我知道,那是蒙古人。芙蓉村全毀,很多人逃到山上,還有人要跳水自殺,我沒有救他們。」合歡幽幽地道。
「為什麼不救?」吉利十分詫異,大概是從那時起,有了鬼湖的名稱。
「戰爭時節,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也許到了陰間,喝過孟婆湯,忘記這一切會比較好吧?」
吉利一直為他的忘性所苦惱,倒沒想到忘記也是一種解月兌。
「也許吧!像我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明天就忘記了。」吉利興高采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