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他和她之間始終維持著最舒服的距離。他在外頭忙著,而她就看著廠子,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兩個人各司其職,可以說是沒有沖突;而這一回會偶然踫在一塊兒,則是起緣于絲造大會。
原本是因為他想要再瞧瞧她的繡工,誰要她進廠子之後便再也沒繡過任何東西,教他念念不忘,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要埋沒她的繡工。
誰知道他竟會因此而傷了手,繼而發生一連串的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讓她吹皺了心湖,教他整個人都煩躁起來。
煩躁什麼來著?怎會無端端煩得睡不著覺?
君還四兩道濃眉緊緊地攏起,目光順著地上的光痕,他凶惡的大眼直睇著窗外,望著長廊微亮的燈火。
對了,就是那盞燈教他睡不著的!
淺櫻向來會幫他吹熄那盞礙眼的燈,不過今兒個居然忘了。無妨,他找到癥結,一切就好辦了。
只見他輕捻著指頭,運氣往窗外那盞燈彈去,氣勁破窗而去,不偏不倚地彈熄了燈,他略微得意地淺勾笑意,然而卻听到外頭傳來哎呀一聲,教他不由得蹙緊眉,起身往外走去。
***
「燈怎麼沒來由的就熄了?」綠繡抬眼望著已熄滅的燈。「就算有風,也有罩子罩著,怎麼熄的?」
她直盯著暗黑的燈罩思忖著,此時憑藉著月光,她卻感覺有道模糊的影子朝自己逼近,她驀地回身,見著一個披頭散發、一臉凶惡泛著肅殺之氣的人,嚇得她瞪大眼倒退數步。她驚懼地吼著︰「有鬼啊!」
「誰是鬼啊!」君還四朝她的耳邊暴吼。
老六才是鬼,他君還四可是人,只不過是長得凶惡些……是男人都該要有張不怒而威的皮相,她真是不懂得欣賞,實在太失禮了。
躲在角落里作啥?她以為她抱頭躲在角落,鬼就瞧不見她了嗎?
听及熟悉的咆哮聲,綠繡猛地睜眼定楮一瞧,確定是他之後才拍了拍胸口,大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老板啊!」嚇死她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真的長得像鬼嗎?下回非得介紹老六給她認識不可,教她瞧瞧鬼的真正模樣!
「沒、沒。」她忙搖著手,笑得有幾分心虛。
呵呵,老板有兩顆長長的虎牙,乍看之下,幾乎以為他長了獠牙哩!
他冷眼睇著她,沒好氣地走到渡廊邊上,冷聲的問︰「你怎會跑來這兒?」她不是很怕冷嗎?大半夜的,她跑到這兒是來吹風的嗎?
「沒,只覺得今兒個的夜色挺美的。」她走到他身旁。
實際上她是想要同他道歉,只是不得其門而入,找不著機會,就只好在外頭晃啊晃的。
「這樣也美?」君還四不禁愣了一會兒。
一旦入夜,蘇州城里便是濃霧匿城,只要她再離他幾步遠,他絕對瞧不見她;這種夜色,哪里美來著?
「很美,什麼東西映入眼底都有幾分朦朧,相當夢幻迷人。」綠繡向前幾步,手里掬起濃濃飄忽的霧,卻只殘留一手冰涼的濕意,然而她卻不死心地又重掬了一次。
看在君還四的眼里,她活似在玩。
不過,眼前深處濃霧中的她,籠罩在一片虛幻中,讓她一身月牙白般的胡服,好似快要融入濃霧之中,他眨了眨眼,覺得她仿佛快要被攝入白蒙蒙的深處,好似快要消失在一片朦朧夜色中……
「過來,你該不會是想要染病吧?」君還四一個箭步踏出,霸道地將她撈回懷里,心頭狂顫不己。
綠繡驚詫地貼在他的胸膛上,兩人緊密得沒有半點空隙,而這扎實的懷抱讓她听見他有些失序的心跳。綠繡不解地想要詢問他,卻發覺肩上有股力道硬生生地將她推開,兩人隨即又拉出些許的距離,只見他隨即轉過身去,瞧也不瞧她一眼。
「老板?」她輕喚一聲。
仿若曇花一現般的短暫,她幾乎錯以為他對她有意……但怎麼可能呢?
「回去睡吧。」君還四粗啞地道。
綠繡定定的望著他的背影,沒再多說什麼,輕應一聲、踩著小碎步從他身旁走過,隱入漆黑的渡廊底端。
「簡直是天地不容啊!」他低聲啞前。
因為月光幾乎都教濃霧給這去了光線,教她沒看見他凶惡的臉上居然閃過一絲緋紅,而暴戾的大眼里有抹不知所措……
***
多日之後。
那丫頭該不會又跑去睡吧?
如往常,整座廠子都找不到人時,君還四依照慣例來到水榭廂房,今兒個他直接把敲門的步驟給省了,直接推門進去。
丙真如他所猜想的一般,床幔是放下的。
今天外頭正飄著雪,她會窩著不動,他一點都不意外,因為這三年來,她都是這麼窩混過去的。
唉!這丫頭……天候越凍,她是越不想動,動不動就撲到床榻上,窩在被子里虛度。
只是,不知她要拿去參加絲造大會比試的披風到底進行得如何,一連三天沒再踫見她,而近日他的手傷好了些,便到鋪子里去忙,雖遇不著她的人,但也做得緊迫盯人了。可誰知道他不找她,她就不會找他……
他也不想找她呀,畢竟那一晚的古怪悸動還殘留在他的心底,他怕一見著她,他的心又開始作怪,無端端地教他煩躁。
可今兒個,是不得不來。
因為時候不多了,眼看著絲造大會已經逼近,他擔心她的披風到底是進行到哪里了。
對,他找她,向來是為了公事而來。
可不是嗎?倘若不是為了公事,會是為了哪樁?
盡避天候很冷,盡避外頭正飄著薄雪,盡避知道她極怕冷,但他還是得要公事公辦,大不了,他幫她升盆火去寒好了。
「綠繡,該起身了。」君還四大剌剌地拉開床幔,卻愣在床邊。
不是因為他見著了不該瞧的東西!反正她向來都是整裝入睡的,而是他一掀開床幔,竟沒瞧見人。
「人呢?」他心頭猛地一緊,像是教人掐住了喉頭。
瞪大眼,他的腦海中突地翻飛出那一晚她幾乎融入濃霧中的畫面,剎那間血液逆流,教他霎時站不住腳步,往旁邊的櫃子一跌。
他傻愣地跌坐在地,好半晌才突地拍額大笑。
啐!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不在房里,又不代表她不在廠子里,就算她真的不在廠子里,也不代表她不見了,不是嗎?
就算綠繡真的不見了,這也沒什麼,頂多是氣惱她不告而別罷了。
真是這樣嗎?他頂多氣惱她的不告而別而已嗎?他的心思似乎沒有這般單純,似乎不能夠這般輕描淡寫略過的。
他陷入沉思,又猛地搖了搖頭,不準自個兒再胡思亂想。他想要靠著櫃子站起身,卻不小心撞開了櫃子,里頭掉出一件藏青色的披風,他連忙拾起,眯起黑眸睇著披風上頭繡上的鷹隼。
難不成這就是她這一回要繳送絲造大會的披風?
丙真如他所料,這深深淺淺,仿若是山水潑墨書的繡法,已三年不見,現下一見,真是一絕!
他像是極度愛戀般地撫上這像是絲綢般的繡樣,卻猛地發覺——
「這絲……」怎麼觸模起來像是她的頭發?
這絲滑細膩的觸覺,就如他前幾天模上的頭發一般,那日的觸感幾乎還殘留在指尖上,他不會錯認的,但……以發代絲?有這等繡法?
他蹙眉思忖著,隨即將披風再塞回櫃子里,起身撢了撢有點發皺的袍子,有點恍神地走到外頭。
她的頭發,短了不少。
披風上頭的繡線不少,但是色線有深有淺,可都算是黑色,若說鷹隼是用她的發絲繡出形態的,他也不會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