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告訴我她手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像是要徹底把唐詩意自他的生命中趕出不可似的,他不斷地提出質疑。
「還不都是因為唐老爺子!」一說到這件事,樂老爺子的氣又升上來了。「我那一日便是去找他,才會讓你們小倆口鬧得不可開交。」
那一日他去找那唐老爺子評評理,想不到他竟一改平日的斯文,與他猙獰相向,話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那樣的爹,更不敢相信那樣的爹怎能養育出詩意這般貼心的好女兒?卻也心疼詩意的一生走得坎坷崎嶇,令他不禁為她想了個法子,卻沒料到小倆口一生起氣來,竟鬧到休妻的地步。
樂老爺子徐徐地將唐詩意的一生及滄桑,包括她的雙手與眉間的小翠鈿的由來全都說給樂場听,讓他知道,有這麼樣的一個好妻子,此生已足矣。
誰知樂老爺子話一說完,樂揚一張俊臉更是僵得詭厲肅殺,幽邃的眼眸無神地直視前頭,不知他看見了什麼。
「你若是現下把她給休了,你要她去哪兒呢?」樂老爺子心急地道︰
「依唐老爺子的個性,他是絕無可能再讓詩意回他唐家的門,而依詩意那丫頭的倔脾氣,只怕她也不會回唐家,那……你要她上哪兒去呢?」
「我……」他才剛將休書題好,交給小樂子送到唐詩意那里,只怕現下唐詩意正在看那休書呢,這要他如何面對她呢?
他的眼中泛起一陣陣難抑的刺痛濕氣,令他痛楚不堪地將手遮在眉間,掩去他不願被瞧見的淚水;他真的沒有想到,他真的不知道……
這一樁婚事來得太快,加上抬錯轎的陰錯陽差,再加上初見的第一眼,她在他的心底所鐫鏤下的愛意太猛烈,令他懶懼墜入愛戀旖旎中,再加上許多的巧合、許多不該產生的誤會,才會造就了今日的反愛成仇。
他要如何面對她,該怎麼做她才會原諒他?
是老天的捉弄嗎?
才會令他任由爐火控制他的理智、令他混淆了眼前的一切、令他蒙蔽雙眼,看不見她眼中為他而燦亮的勾魂愛意?
他……傷她至深呀!
「快去找她呀!」
見兒子還杵在原地不動,樂老爺子更是急白了鬢發。
樂揚聞聲,旋即站起身,才要踏出大廳外,便見小樂子遠遠疾奔而來,繼而扯開喉嚨大喊︰
「少爺,少夫人不見了,她留下了一張手稿……」他氣喘吁吁地奔到樂揚的面前,將手中的稿子交給他,便坐到一旁喘氣去。
樂揚望著手中的手稿,銅鐵似的雙臂竟不自覺地戰怵著。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八殘機,何悟不成匹……換君心,為妾心,始知相憶深,然,從今而後,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他喃喃念著,手稿早已落至地上,全身狂顫不已。
念著她寫的詩,令他不禁憤恨起自己;他也不信自己居然是恁地殘酷無情、可惡至極!
但是,他現下已經明白,亦大徹大悟,他要找回她,找回她後再告訴她;若是失去她的世界,他也待不下去了!
他倏地往外快奔,只希望能夠再找回她。
樂老爺子見兒子總算是清醒了,也趕緊吩咐小樂子帶著閣內的奴僕,沿街尋找少夫人。
***
唐詩意一出揚音閣,便往鳳凰山上的貞儀道觀而去,像是避凶似的趕路,好一會兒後才氣喘吁吁地停在湖邊。
掬起湖水拍在汗水淋灕的玉顏上,頓覺清爽許多,仿佛連心底的郁悶也好了幾分。
這就是湖嗎?
唐詩意放眼望著被林地包圍的湖,再望向四面環繞的樺木林,眼底不禁綻出亮光;十幾扯為,這可是她第一眼望見山、望見湖、望見這飛禽走獸,第一次感一全然輕松的自由,然而,心底卻又幽幽地浮上真實的窒息感。
若是樂揚也在這兒,那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甫成形,隨即唐詩意搖頭晃掉。她好不容易離開那個牢籠,還去想那個無情的人作啥?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好個瀟灑豁達的想法,又有誰知道她的灑月兌是緣自于她原本就不曾擁有過的緣故,遂就算她是毅然決然離開,卻也如同她來時的空白,盡避痛苦,路還是得走下去。
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撐下去的!
即使沒有他在身邊陪伴,她也可以過下去,畢竟,這十幾年來,在文卷小鋪的西廂房里,她也是這麼過的不是嗎?
可是,怎麼才離開不到兩個時辰,她便覺得心頭因思念而疼得像是被火焚一般,熱辣辣地熨燙著每一個思維。
想不到自己竟會變得這麼依靠他,這麼貪婪地想念他的體溫。
她與他之間的情感,像是被宿命給牽引而緊系在一起的絲線般,隨著兩個人的對峙、世事的旁敲側擊,終會令這絲線崩斷的,是不?
即便是旁人硬要穿針引線、硬要將兩人的靈魂兜在一塊兒,也得看這絲線是不是夠堅韌得可以織成布匹,也得瞧這兩條捻在一起的絲線,是不是相屬性呀!
雖然是絲線,但絲線也分生絲與熟絲的,是不?看是相似,但若真要丟到梭機里頭糾纏,只怕是兩敗俱傷,絲不成匹……
念著那一雙放肆飛揚而傷人的眼眸,只覺得心頭一緊、眼前一黑,趴在湖邊,她整個人便昏厥了……
第十章
揚音閣內的新房悠悠地傳來陣陣弦聲,時而輕抹如秋雨,時而重劈似雷霆,淒淒切切。
樂揚裝上八指銀義甲,隨意地撥弄箏弦,在此時此刻他轉而成為一位為情所苦的世間男子。
找尋多日,往北向靜心台、往東向錢塘江口,向西往西陵丘,全都找不到唐詩意的人影,現下只剩下往南的鳳凰山了。
他知曉她是故意躲著他的,但是他實是十分擔憂她的安危;她在文卷小唉里悶了十幾年,壓根兒不曾走出屋外,現下她居然在他的眼前失去蹤影,甚至連派出閣內所有的壯丁沿山尋找皆找不著。
她是不是有什麼想去且非去不可的地方?
任憑他絞盡腦汁,他也想不透離開這里她還能夠去哪里。
最可笑的是,當他上文卷小鋪向他的岳父討教唐詩意可能會去的地方時,他的岳父竟然只給他冷冷的一句話——
她已是你樂家的人,自此而後,父女倆恩斷義絕!
是什麼樣的爹才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般殘忍?當初听爹說起時,他甚至以為是爹為了保護主意而夸大了事實,然而,這下子他可真是見識了唐父的絕情寡義。詩意的個性會恁地倔氣傲骨,有八成應是被唐父給磨出來的。
而他對她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另一個唐父的再生。
也莫怪詩意會毅然決然地離開他,徹底地將他逐出她的世界,令他再也找不到,讓他連向她道歉的機會也沒有。
她到底是上哪兒去了?是否有食飽穿暖,是否有個地方可遮風蔽雨?
他的左手撫挑箏弦,右手則快如萬馬奔騰的挑撥箏弦,急切如驟變狂雨、狂浪拍岸,箏韻隨著煩躁心律,雜亂無緒。
詩意若是遇上居心不良的登徒子……
倏地,手上的銀片義甲居然斷成兩截,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慌,像是發生了什麼他無法控制的事情。
甩了甩頭,將折斷的銀片義甲扯下,像是亟欲甩掉那縈繞心頭的不祥預感,過了半晌,失控的情緒總算是平息了點,可門外卻又立即傳來小樂子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喧囂聲。
「少爺、少爺……」小樂子一路上哭爹喊娘地自前廳穿過中院,再一路嚷到後院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