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去坐,我來弄。」蘇笙拿掃把,掃走碎片,又拿抹布,蹲在地上,擦拭干淨。
周雲按著受傷的指尖,頹然坐下。「妳……也看見那道疤了?」周雲盯著蘇笙瞧,自暴自棄道︰「怎樣?也覺得我可惡?」
「妳指的是永旭左胸的疤痕嗎?」
「妳看見了?」
「是。」
周雲冷笑。「他都跟妳說了?說他有個多糟的母親,多狠心的媽……」
「他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才說完,看見周雲訝然的表情,令蘇笙心里的疑惑更深。「不是嗎?」她胡涂了。荊永旭撒謊,為什麼?
周雲的眼楮紅了,她哽咽道︰「那是我拿刀劃傷的。」
她的話令蘇笙驚愕得說不出話,她愣愣地瞪著周雲。不敢相信有母親會傷害自己的骨肉。
周雲別開臉去,又灌了一大口烈酒。「是我弄傷的。當時他十二歲,我和他爸爭吵,一怒之下,拿刀劃傷他,我是想嚇他爸……因為他要跟我分手,我慌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麼……我做出很可怕的事……我很可怕吧?」
蘇笙轉身大步回房,她坐在床上,震驚極了,心跳得很響。
有這種事?
蘇笙思及之前在酒廠對荊永旭說的話,她慚愧得想咬掉舌頭。他有這麼陰暗的過去,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怎麼有辦法保持那麼平靜的面容?被至親的人傷害,他怎麼還有辦法輕描淡寫地說謊?他表現得那麼輕松,不像背負著巨大痛苦,他一直那樣鎮定,以至于她誤會他的人生是風平浪靜的。
蘇笙既慚愧又心疼。
先前在酒廠,他建議蘇笙釀酒,他說,釀酒可以使人平靜。蘇笙慌亂地想著,當時……當時她怎麼回答的?
「你需要平靜?你夠冷靜了。難道你有心事?你痛苦?」
是,當時她這麼抨擊他,而他只是雲淡風輕地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蘇笙垂下肩膀,倒臥在床。
荊永旭、荊永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在那副平靜的臉容里,競有著這麼難堪的過往。一想到他背負的傷痛,蘇笙的心便尖銳地痛起來。他當時還只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啊,他怎麼熬過來的?
這段日子他一直想幫她振作,幫她消滅痛苦,她卻對他咆哮,罵他不懂,怪他不懂她的哀痛。
當時,面對她任性的咆哮,荊永旭心里什麼感受?他竟然隱忍著,也不辯駁……
凌晨二時,荊永旭回來了。
他為什麼在酒廠待那麼久?是因為她嗎?她的行為傷了他的心。
黑暗中,蘇笙凝听他的腳步聲,客廳傳來周雲喝醉了模糊的話語。房門開開關關,她猜荊永旭扶母親回房了,最後,客廳靜下來。
他去睡了嗎?
蘇笙走出房間,來到客廳。
客廳暗著,往露台的落地窗敞開著。露台長椅上有人坐著。那背對著她的巨大暗影,看起來好落寞,它即刻揪住蘇笙的視線,擰緊她的心。
蘇笙看著他,這麼晚還不睡,他在想什麼?
月光映著屋前大樹,暗影篩落在他的肩膀,晃蕩著。蘇笙的心,也在搖動著,眼里的荊永旭不停放大,那堵沉默的暗影痛了她的眼眶。她靜靜佇立在他身後,靜靜听著風拂動樹梢,發出低啞的沙沙聲。夜闌人靜,心正熱著,熱烈地跳動著。
蘇笙嘴唇輕顫,心中有話,卻欲言又止。
看著荊永旭,憶及他的苦難,想到他將傷痛說得那麼平常,要不是听周雲親口說,她很難相信,藏在那副平靜的面容底下,有這樣不堪的往事。難相信,他的心原是千瘡百孔,他怎麼還能夠表現正常,看似灑月兌?他的言語怎麼能沒有恨?
那時當她撞見他左胸的疤痕,他怎麼有辦法鎮定地撒謊,他眼中沒一絲恨。
蘇笙困惑,是荊永旭掩飾得太好,還是自己太遲鈍,一直沒察覺他的心事?如果她夠細心,該發覺在他的眉宇間,常有一抹憂愁。他看似平靜的黑色眼楮,偶爾帶著一抹抑郁之色。
蘇笙怔怔地,倚靠落地窗,慚愧地吁口氣。
蘇笙羞愧,她只看見自己的傷心,在苦痛里掙扎。她齜牙咧嘴,傷害著荊永旭,像刺蝟,他一靠近就咆哮。當她心如死灰,痛心疾首,他卻一直都在,不離不棄。
他付出最大的耐心,勸她飲食,拉她振作,助她消滅痛苦。他原可以拋下她,可以不必留著受她侮辱。而當他這樣耐性地守護她,她給他什麼?
當他耐心地哄她,她卻粗暴地挑剔他話里的語病,狠狠嘲諷他。當他告訴她釀酒可以助她平靜,她卻蠻橫地怪他不懂,把酒瓶打碎,浪費他的酒,讓甜馨的氣味浪費在髒的泥地。她踐踏他的好意,他沒有憤怒,只是沉默地望著她,用無盡的溫柔包容她。
蘇笙掩嘴,心尖銳地痛起。
她曾罵他不懂痛苦才能那麼冷靜,但其實他受的苦不比她少。
當他十二歲,最需要親情,卻被至親傷害。
是,她是失去了親人,但比較起來,被親人拿刀傷害卻更可怕。
蘇笙想象荊永旭遭遇的事,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她便毛骨悚然,背脊寒透。蘇笙又想到過去幾次,每當他們的感情靠近,他會突兀地撇下,驟然離去。而今蘇笙懂了,當時他是害怕吧?他也有掙扎的吧?發生過那種事,怎麼可能不留下陰影?在荊永旭眼里,愛情是什麼模樣?在父母的斗爭中,感情又是以何種面目滋長?那不會是太快樂的經驗。
可是他最後如何選擇的?最後他還是敞開心,響應她的情感。
她曾埋怨他不夠熱烈,他太冷淡,後來他隔著電話,為她演奏鋼琴。
而當她痛苦,茫然無措,他立刻趕來,日夜守護。
可是當他來了。她的響應是怎樣的?她對他做的事,跟他母親有何兩樣?她雖然沒拿刀傷害他,但言語如利刃,是一句句刺著他。他一定好難過、好難堪吧?但他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承受她的不理性。
她自問——蘇笙,妳怎麼能對他那麼殘忍?
她又想——荊永旭,你為何甘願受苦?
那是因為……因為……答案呼之欲出。
蘇笙激動,一股熱烈凶猛的感情,充塞胸口。一股溫暖的情意,在這個夜晚緊緊包圍住她。
愛以各種征兆,啟發他們。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愛到鑽皮出羽,便義無反顧。
那是因為,深愛一個人,遇到挫折,便反求諸己,愛不只熱烈沖動,愛還能沉澱下來轉化成無盡的溫柔,教人忘了要自私自利。
好比這時,蘇笙已然忘卻自己的苦痛,專注地在為他傷心,為他的過往心痛。
她意識到這男人其實很需要愛,在那堅強的面容底下,魁梧的身軀內,也有顆敏感脆弱的心。
蘇笙邁步走向他,這一步,便將自己的苦痛拋在後頭。這一步,她踏進光處,黑暗後退,走向愛指引的方向,她悄悄在那寂寞的身影邊坐下。
荊永旭轉頭看她。「還沒睡?」
蘇笙迎著那對深邃的眸子,心情激動,張口想說什麼,想了想,又閉上嘴,低頭,望著膝蓋。
她想安慰他,想跟他道歉,但找不到合適字眼。又感到好笑,他又何需她安慰?他比她堅強。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說︰「要怎麼做,妳才會覺得值得活下去?」那粗嗄的嗓音透露出他的憂慮。
蘇笙沉默。
「妳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很擔心。
蘇笙頭垂得更低。
他嘆息。「妳弟弟要是看妳這樣,他會難過。」
蘇笙紅了眼眶,他越給她打氣,她就越慚愧。她有什麼資格在這男人面前嚷痛苦?蘇笙覺得他們兩個都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