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往幽密的暗廊深處,血的味道越濃,像妖艷的花釋放濃郁的香,只是這香帶著濃濃腥味。他知道,她在流血;他想像她正躲在某個暗處看著自己大量失血……展雲飛胸腔驀地抽緊,憤怒及沮喪揪緊他心房。
他先眾人一步覓到她遺下的血跡,追擊出她藏匿的方向。那是一條蜿蜒怵目驚心的紅,在晦暗地板,蜿蜒人一間房,展雲飛推開房門,木門發出沉重的聲響,一線光跟著透人,細塵在那束光中飛舞。
狹小陰暗的房間,血跡停在一只古老巨大的抽制壁櫃前。
壁櫃足可藏身至少三人。
展雲飛跨入暗房,龐大身軀停在櫃門前,大手按在門把上。
然後,這一剎雖短暫卻像永恆般地靜與黑,靜得他只听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黑的是那一方櫃門。
開了這相門,看到的會是怎樣的彤愛君?鮮血淋璃?沒了呼息?
在這短暫的一剎,展雲飛想到櫃內的彤愛君可能已死,他用力握緊櫃把,忽然失去拉開櫃門的勇氣。
兩度放走她,她卻一再冒險,枉費!枉費他幾度手下留情。這一次,他看見的,還會是那個紅衣麗顏、生氣盎然的彤愛君嗎?
血的味道不停自櫃縫竄出,櫃門底邊細縫,緩緩地、濃重地,濡出一片一片血。
他「霍」地拉開櫃門,一束致命銀光竄出,立即射傷他右臂,噴出鮮血。
長鞭若影,那是第十式——鞭影若刀,殺人于瞬!
展雲飛只看見那充滿力量的一鞭,銀芒後是一張慘白染血的臉,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
一見是展雲飛,這瞬,愛君的力量仿佛也用盡了。她的眼無力地合上,身子軟倒在血泊里。
展雲飛立在黑暗的壁櫃前,深深地看了幽暗潮濕的櫃內那張皎白麗顏一眼。隨即退後一步,關上櫃門。她練了第十式,致命的第十式,她不听勸、不要命,她死了也活該。
展雲飛轉身,表情陰冷,雙眸瞬間漆黑如墨。他俯身蹲低,翻出內袖,拭去櫃門前一地的血跡。
豎耳傾听,遠方人聲漸近,看來已有人搜尋到血跡。展雲飛跨出房間,卷起袖子露出右臂,左手兩指伸直運氣如劍劃傷右肘,血淌落,在地上沿出另一道新痕,滴往不同方向。
他再退回房里,將門掩上。一並將那線光阻斷,房里瞬間黝黑如夜。
他蜇返壁櫃,打開櫃門,表情肅然,動作利落;他抽去腰帶,拉松寬袍,然後俯身將血泊中冷得打顫的彤愛君橫抱人懷,背對著坐人櫃內,雄背倚靠著櫃壁,傾身伸手將拒門拉上,和愛君一起隱匿。
左擁愛君,右手掩上櫃門的那剎,展雲飛不禁想——
這就是愛情嗎?
是這麼黑暗、這麼絕望與憤怒,生氣著她的同時,還只想著呵護她。惱得想對她置之不理,然而更凶猛的情感卻只想將她溶進血骨里。
這就是愛情嗎?第三次下不了手傷她!
他們有一陣子沒見,展雲飛以為她對他的吸引力已經淡掉,可是先前听她重傷時,他卻心悸得感到渾身血液在瞬間凝結成冰。
此際她身負重傷,機會擺在眼前。殺她能得王爺重賞,救她卻只令自己萬劫不復……
是的,萬劫不復,這就是愛情。
展雲飛將自己熱燙的臉貼上那冰冷而毫無血色的容顏。她為什麼這麼不珍惜自己?為什麼要揮霍自己的性命去練一個致命的武功?她到底有什麼苦衷?而他對她竟有這麼多疑問。
是的,是愛情吧!
是故,她是深淵,他只能往下跳;是地獄,也只好義無反顧;是大火,也莫可奈何只能被焚燒!這種澎湃的情感,這種熱血沸騰的激情,難道還不算愛情?
展雲飛摟抱著不住顫抖的彤愛君,盡避她是堅冰,她是冬雪,他還是情願溫暖她。
活在腥風血雨的江湖,浪蕩不羈的展雲飛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竟就是他最最不該愛的——他的敵手,最甜蜜的對手,美麗如妖的彤愛君!
寒意就像驟雪,那孤注一擲第十式的鞭影擊出,那剎,也同時攫住愛君負傷的身子。她藏匿在櫃內,以為自己將死;萬萬沒有想到,拉開櫃門的竟是展雲飛!
看見那張粗擴黝黑的臉龐,她便後悔了,後悔擊出那一鞭。她原是為了自衛,幸好她似乎也沒傷得他太重。
是展雲飛,是他!昏倒前愛君只是心悸地這麼想,幸好是他!
然後就是無邊無盡的寒冷,還有劇烈的疼痛,她渾身就似被人撕裂,有無數破碎的傷口在折磨她。而寒意就像最尖銳的刀,不停來回切割她柔弱身體的每一寸。
在那麼無助虛弱,陷人昏迷之際,忽然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將她擁進一個炙熱的懷抱里。那懷抱就像世上最暖的絲綢那樣緊里著她,她情不自禁往里頭更偎進幾分,昏沉地感覺一只大手正小心地在她身上游移,檢視她的傷。
這一次,愛君心想,也許她真的會死。頭一回她感到自己連呼吸都吃力,胸口疼痛,意識恍惚,或者因為失血過多,她冷得渾身僵硬。
當外頭響起腳步聲時,她感覺自己被抱得更緊。她忽然覺得,倘若就這麼死在如此溫暖的懷抱,仿佛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她這樣模糊地想著,奇怪自己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在黑暗潮濕狹小的壁櫃內,竟感到幸福?
幸福?像夜里一點星光,這剎,燃亮在愛君恆常漆黑的心底。
怎麼會這樣?愛君心悸地想,她被她的敵人細心呵護著,竟教她覺得平靜溫暖,沒有哀傷,沒有惶恐。
漸漸地她就在那片溫暖起伏的胸膛前昏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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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將愛君偷渡出王府,展雲飛連殺了不少人。
他在壁櫃內耐心地藏匿了兩個時辰後,深知她撐不了多久,他必須帶她離開!他幫她止血,然後用棉被裹住她。裝人長形包袱內,故作輕松地扛在肩上,打算就這麼走出王府。
可惜碩王府每個通道都被下令嚴密防守。
「很好。」他只說這兩個字。
愛君的傷勢不能等,展雲飛取下背上刀,將刀從刀鞘略略抽出一寸,刀光迸射那一瞬,前來攔阻的人立即沒了呼息。他用快而準的刀法令他們來不及感到痛便長眠不醒。
步出王府時,夕陽的光灑落一身。雲蒸霞蔚,黃橙橙大地。
展雲飛將里著愛君的包袱系繩松開,令她露出臉來,然後橫抱在胸前。他低頭審視她,她的發被冷汗儒濕,糾纏在皎白如雪的臉側。展雲飛低下頭親密地吻她冰冷的眉梢與眼角,她重傷,卻依然美得驚世駭俗。在他懷中,她脆弱得像是快夭折,蒼白得教人深怕一踫就碎,精致秀氣的五官像個玉人兒,動人心魄。
昏黃的光,映照大地。樹影婆娑,微風清揚,鳥聲瞅瞅,這世界平靜得就像他臂中伊人只是沉沉睡去。
然而,展雲飛心知,她的生命正一點點死去。她的身體冷得不可思議,他抱著她像抱著冰冷的雪,這雪就快融化。
他雇一匹馬,鞭策出城,急于將她帶至安全地方。
馬兒飛快馳過擁擠巷道,穿越胡同,還有成片低垂的楊柳樹,柳絮紛飛如雨。
黃昏時刻,小孩們在湖畔追逐嬉戲,遠處隱約又听到孩童們傳唱那首正流行的詞,仿佛在笑諷著他——
花褪殘紅青各小,綠水人家繞。
愛君昏枕雲飛臂上,他攬著馬轡,顛簸中她的發密密纏著他的手。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愛君恍若已死,冰冷的頰貼在他胸前,展雲飛一顆心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