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當然行啦,」張家瑋硬擠出來的笑容相當難看。「不就是阿叔您一句話嘛。」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安采妮,見她根本沒在看自己,復又低頭攪動碗里的豆腐腦。
「那就這麼說定了。」林鎮福眉開眼笑地夾了一塊炒龍蝦遞予安采妮。「多吃點,你太瘦了。」
許沁雅也給她舀上一盅黑棗洋參炖雞,直盯著她連湯都喝光了,才肯善罷甘休。
大伙心里各端著一窩心事,表面上和樂融融,卻從頭到尾說不上一句真性子的話,和平常只有他們一家三口人相聚時的有說有笑,很不一樣。
晚飯後,張家瑋和林鎮財借口另外有事,先後離去。
林鎮福立即將安采妮叫進書房,面色凝重的說︰「知道我今兒為何要阿瑋到家里吃飯?」
「不知道。」
「公司里有許多流言,」林鎮福摘下老花眼鏡,定定的看住她。「你受了多少委屈我都心知肚明,所以,我必須給你更大的權限。有些人即便能力再好,若不適任,隨時可以叫他走路。」
「爸爸您指的是……」
「你是聰明的孩子,不需要我多說,應該也猜得到吧。」林鎮福打開書架旁的木櫃,取出一只絨布盒,「拿去,我跟你媽媽的一點心意。」
安采妮怔愣地打開盒蓋,竟是整套的鑽石首飾,從項鏈、耳環、手鐲到戒指,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爸,這怎麼……」她怎能收下如此貴重的禮物。
「收下來。」林鎮福輕拍她的肩膀,「坦白說,你比豹仔要孝順多了,他呀!」除了迭聲的嘆氣之外,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不知怎麼說自己那令人又氣又疼的兒子才好。
一向不善于勸解人的安采妮,只是靜靜的候立一旁聆听他的無奈和哀傷。
這感覺很奇特,被數落的人就是她的丈夫,她卻完全置身事外。
這夜月明星稀,再過三天就是農歷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呵,林少夫可曾思念過她這個新婚的妻子?但,他為什麼要思念她?
林家兩老是因為有時留她較晚,特地幫她打理一個房間,供她有時留下來過夜。道過晚安後,回房的獨自趴在窗口數星星。
今夜的她,心緒格外蕪雜,萬念叢生,剪不斷理還亂。
「采妮,」許沁雅悄聲推開她的房門,「豹仔來了電話,找你呢。」
「喔。」她拿起話筒,婆婆已知趣的退了出去。
「睡了嗎?」林少夫的聲音听起來挺開心的。
「還沒,」安采妮搞不懂自己為何心跳突然急促了起來。「找我有事?」
「準備來法國了嗎?」
「應該吧。」她淡淡的說。
「表現得興奮一點,否則我會覺得很無趣。」
問題是,他的口氣也沒讓人家覺得受到歡迎呀。
「那也得有個興奮的理由。」
「千里會夫君,理由還不夠充公?」
一听就知道他又想亂沒正經的調侃她。
「別提夫君這兩個字,不然我現在就打電話請阿瑋別忙訂票了。」
「那阿忌呢?他總值得你不遠千里來一趟吧?」
安采妮尚未來得及反應,電話已掛掉。他提到阿忌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難不成如何,她委實無法想像,只是整顆心,霎時漲得滿滿的。
※※※
晨曦微明中,華航的班機緩緩降落在戴高樂機場。
安采妮提著簡單的行囊,跟著人群移往電動走道,步出機場大門。
幾乎一抬眼,她就瞟見他了。
欄桿旁那個穿著厚重大衣,戴著皮手套、穿著皮靴子的男子,不就是她久違的丈夫嗎?
「嗨,」安采妮表情生硬地朝他揮手,「沒想到你會來接我。」
「情非得已呀。」阿忌掩飾起久別重逢的喜悅,故意跟她大加抱怨。「我是現代的岳飛,我爸則是可惡透頂的秦檜,人家充其量不過只下了十二道金牌,他剛是早十通,晚十通,三天共六十通越洋電話,就差沒讓我的耳朵穿孔爆裂而已。」
「對不起。」安采妮歉然的說,瞧他話語間的不情不願,她心里不免有些悵然。
「就這樣?」未名太便宜了吧。「我可是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特地趕來的。」
「不然呢?」錯的又不是她。安采妮已經開始後悔大老遠飛到這寒冷剌骨,一點也不浪漫的巴黎來。
阿忌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丟進租來的寶藍色轎車的後車箱,然後站在她面前,非常仔細的盯著她瞧。
「別這樣看著我。」她不安的說。
「令你意亂情迷?」他瘋言瘋語的毛病絲毫沒有因為身處異地而有所改變。
「哈。」標準的自戀狂。她不屑地把臉側轉一旁,卻立刻讓他給板了回來。以為他又不良企圖,她忙道︰「別在這里吻我。」
「唔,很好的提議。」阿忌臉上的笑靨更深了。他身子前傾著,把那張帶著邪氣的臉移到她眼前,讓彼此的距離拉近至只剩咫尺,以便鼻息相聞。
「我累了,請直接送我到飯店吧。」為自己一時的失言,安采妮臉上的紅雲直飄到耳根子去。
「讓我親一個。」他的口氣仿佛纏著要糖吃的小孩。
「別鬧了,我真的很累。」她話聲才落,他已不顧來來往往行人的側目,給了她一記熱情洋溢的親吻。
「唔,不錯,毫無雜質,和兩個半月前一樣芳香迷人,回去我頒一個貞節牌坊給你。」
「你是專程要我來這里忍受你的譏誚?」安采妮真的光火了,憤然推開他,悻悻地朝相反方向快步離去。
阿忌猿臂一伸,將她攬了回來。
「幾十天不見,你的幽默感比以前更退化了。」他連聲可惜之後,為防她一時興起,又要耍大老婆脾氣,索性張開雙手,將她圈在胸前。
「究竟要不要送我到飯店?」她生怒的俏臉看在阿忌眼里,卻是千嬌百媚,艷麗無比。
「讓我再看你一會兒,別,我保證就只是這樣看著你。」將她掙扎的手握入掌心,他定定的望著她瘦削蒼白的容顏。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
「我不懂。」他這算什麼問題?沒頭沒腦。
「你懂,你只是不肯承認,不敢面對。」輕輕擁她入懷,他一改放浪不羈的輕佻態度,神情凝重的低語,「你累得連呼吸都覺得是沉重的負擔,為什麼不學著釋放自己?大仇未報,你也許已經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劃得來嗎?」
短短幾句話,即道盡她潛藏靈魂深處的所有心酸血淚。但她仍好強的仰起下巴,假裝自己很好,根本不曾受傷。
「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只是缺乏睡眠,睡一覺就沒事了,真的。」
「我在你眼中看到強忍的淚。」阿忌氣不過她的故作堅強,卻又不能將她大卸八塊,只得憤憤地推她坐入車子里,「給我好好保重,我可不想在三十歲就變成鰥夫。」
車子滑出車道,他扭開音響,播放出來的是披頭四的「草莓園」。
安采妮是個非常忠誠的披頭迷,長途疲累之後,能欣賞到這麼感性的歌聲,對她而言是另一種形式的甘霖。
他對巴黎似乎滿熟的,超速、蛇行、闖紅燈,一點不含糊,簡直比本地人還要如魚得水。
「什麼時候回台灣?」長久的沉默後,她突地問。
「說不準。」他總是沒有張固定的時刻表,好似生命永遠在空中飛舞。
「爸媽很想你。」
「你呢?你想我嗎?」他拋過來一抹冷凝的眼神,叫人猜不透里面蘊含著的是什麼。
「我沒有想你的理由。」她苦笑著說,「一如你沒有想我的心情。」
阿忌不再言語,他緘默地望著前方,黝黑的瞳眸中閃著寥落的、無彩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