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這些圖都弄髒了,就不要了。」晁無瑾似乎沒听到,很干脆的把那疊紙揉成團,丟進要送往惜字亭燒毀的字簍里。
她心疼得要命,嘴巴卻像黏了漿糊,什麼都不敢說。
七天後,晁無瑾走了。
臨走前他問︰「一個人住可以嗎?」
「你不是把綠珠留下來了,我怎麼會是一個人?」
「傷,不痛了?」
「日子還是要過,我不能總想著痛,讓痛來替我過日子。而且現在很好,我可以隨時自由的看見外面的世界,外面比那宅院大得多了。」
「那個人……你對他還有什麼想頭嗎?」
「痛過以後,就沒有別的了。」無關怨恨,而是在當夫妻的那一年里,兩人感情本來就清淺如水。
夫妻情薄,那人只是從中間劃下凌厲的一刀,分割了彼此,分割的姿態太過粗糙而已。
他不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便也沒說,但那麼心如明鏡似的一個人,她總覺得他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就走了。
大概是心力交瘁了,晁無瑾走後,汝鴉每天好像就只有養傷、看書這兩件事。
住了十幾天,她只知道這間屋子外面有樹有井,獨門獨院,環境好得很,家門口道路通暢,出入方便。
他說這里是官造民居,原來是給離京出差或告老退休的高官使用,由官府提供吃穿用度與開支,要她放心在這里好好的住下去。
人家是一片好意,但她又豈能當真不知羞恥的一直住下去?
甭男寡女同居一室本來就容易引人議論,何況她又是個拿到放妻書、不清不白的人。她反正是沒有名譽了,但卻不能污了晁無瑾。
她大可以裝糊涂,就把這里當自己家,死皮賴臉的住下去,偏偏她就是太清醒。這種個性很吃虧,因為一旦認清事實,她就裝不下去了。
晁無瑾離開了,就像放走的紙鳶,再見面也許又是幾年後,可他已經幫了她一把,接下來,得換她自己面對現實了。住屋就罷,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開始謀生,盡量不動用到府里的用度開支。
現實不難,只是磨人。
她在炕上坐著,背後墊了引枕和靠背,本想縫補衣裳,卻發現被動到筋骨的十指還不甚靈活,仔細的活兒只能先擱一邊去。
她也想不到,這傷要養這麼久。
日子如水的流逝,又一個月過去,入夏了。
汝鴉慢慢的著裝,盡量的樸素,盡量的不顯眼,但要挽髻還是梳條大辮子?
梳發的動作遲疑了下,她最後還是把發整齊的梳成髻,以一支素淨的簪子固定住,這才走出房門。
女子已婚在人多的地方走動比較不會引來非議,她和書肆的東家說好,今天要過去拿代筆的活兒回來。
她想叫人看家,可四處張望了下,屋里屋外都不見綠珠的影子。
綠珠是個不像侍女的侍女,除了該有的茶水飲食她會準備,沒有令汝鴉短缺過外,余下的說話想法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對于綠珠不像侍女的這件事,她沒放在心上,也很少使喚綠珠,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是沒有所得,現在的她可俐落了,打水、生火、洗衣、掃地、泡茶、抹窗,沒一樣難得了她,凡事自個兒來。
綠珠呢,她就當身邊多個伴就好。
眼看要出門了,不知道瘋到哪去的人總算回來了。
綠珠一頭的汗,一看見她就忙不迭的叫,「姐姐、姐姐,給我錢。」
「你要錢做什麼用?」
綠珠嘴巴一呶,哇啦哇啦,「我們買酸梅湯好不好?綠珠想吃。」
汝鴉听見了賣冷食的扣碗聲就在屋子附近。
一般府里是不準買外食的,嫌棄沿街叫賣的東西髒,她本來也想把外食的壞處說給綠珠听,可是綠珠眼巴巴的看著,她只好掏錢出來買了兩碗酸梅湯。
酸梅湯和著糖水煮,撒上干桂花和冰水,滋味清涼香甜,兩人坐在小廳的門檻上吃光了它,也把暑氣都滌盡了。
「你好好看家,我出門一趟。」汝鴉要綠珠緊鎖門窗,安步當車的往東市而去。
她不算職業佣書人,只是之前在黃家,為了貼補家計曾以很低的價錢接了書肆的工作,舉凡抄寫在大街小巷公布欄散發的傳單、書信、學子文章注解、遺囑等,種類包羅萬象,不管什麼她都來者不拒,至于價錢,多則五十吊,少則十吊錢。
現在住的這個里坊,她不認得別人,別人對她也一無所知,走出門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這讓她忐忑的心放松不少。
晁無瑾好像什麼都替她想到了。
第3章(1)
胡同口一排高大的槐樹鋪滿綠葉,枝橙探過人家的院牆伸出胡同,出了胡同入眼的,是滿街櫛比鱗次的商家樓閣,錢莊、當鋪、煤炭行、米鋪、絲綢店、胭脂水粉堂……捱捱擠擠,什麼都賣。
書肆叫彩鸞鋪,在東門,她很喜歡來這里,一進門就能聞到屬于書本才有的油墨味。舉凡宗教書、歷日、傳奇小說、科舉必讀的書,這里都有賣。
雖然這些年雕版印刷在民間圖書市場有了好評,但是刻書賣書成本畢竟昂貴,寫本書籍仍然風行天下,昂貴的印本多只流傳在王公貴族之間。
彩鸞鋪的生意算是書肆中頂好的,顧客除了儒士商賈學生外,也有喜歡看奇情小說的姑娘家里派出來的家丁,汝鴉看了看前面的光景,熱門熟路地從後門進了書肆。
一炷香後,她再度出來,手里拎著兩沓白紙,包袱里是本重得要人命的注疏經書。
她運氣好,報恩寺為了滿足廣大佛教僧尼信眾誦經、供經的需求,要人抄寫佛經以便出售,書肆得到了這機會,便組織大量人力抄寫,她一出現,東家就像看到甘霖般,二話不說就給了她三部經書。
這麼一來,只要工作穩定,她每個月自支的錢足了,不只買紙墨的錢有著落,要養活綠珠也不成問題。
她喜孜孜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差點和一個牽著匹黑馬在逛大街的男人撞個正著。
「……真抱歉。」這時車多人擠,通常不小心擦撞到,只要道個歉,大家都會接受。
沒想到對方眼光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她,霸氣凌人。「知錯就趕快讓路,別耽誤大爺我辦事。」
汝鴉抬眸瞧了男人一眼,他長發盤成復雜發髻,左耳戴著寶石耳釘,身穿貢緞,外罩薄紗,腰帶上掛著一塊玉牌,腳上踏的是杭州絲制府的鞋。看起來要人才有人才,要容貌,容貌也的確高人一等。
只是那目空一切的模樣,一看就是那種骨子里裝滿傲氣的人,遇到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有多遠躲多遠。偏偏……
「馬與人搶道還那麼理直氣壯嗎?」讓就讓,可是她說什麼也看不下去他鼻子長在頭頂上,說他兩句解解恨總可以吧?
「你說什麼?」男人眯起了眼。
這片皇土之上,只有他氣人,還沒有敢讓他生氣的人,這丑八怪要是乖乖滾一邊去就沒事,誰知她居然敢反抗他?
「沒事。小熬人說了什麼嗎?」
竟然睜眼說瞎話?
「很好,我記得你了。」男人躍上馬背,嘴角勾起一抹陰森的笑,自馬上俯瞰著她,然後雙腿一夾馬月復,囂張無比的留下嗆鼻的煙塵給她,走了。
汝鴉被黃土撲了一頭一臉,心想這男人絕對是故意的。
就當她倒霉,被狗咬到好了。
拍淨身上的塵土,她繼續往回家路上走,一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匹栓在外頭啃著圍牆上朱槿花的黑色大馬。
好眼熟的馬,轡頭馬鞍……她的心有種要下雷雨的感覺……